身穿灰色大衣的刑警造访我的公寓,是在高速太空舰“星尘号”抵达休德贝里一号星的托锂波矿开采基地时。
“这……”
塞威尔一看到基地内的惨状,顿时哑口无言。降压室内侧的走道上,尸体堆积如山。每一具都是身体扭曲,面露痛苦至极的表情,以向降压室伸出双手的姿势断了气。他们肯定是试图乘坐航天飞机逃出基地,而在抵达降压室之前用尽了力气。
“有外伤吗?”
“没有。”
医疗组的妮克·克里斯多福蕾蒂将生命探测器对准尸体,声音颤抖地回答,面罩底下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对于还是少女的她而言,这种状况确实太过于刺激了。
“空气中没有检测出有毒物质。”科学组的杰安·吉吉读取环境监测仪的数值,“放射线也低于规定值。”
“别脱下生化防护衣——他们也有可能是感染了病毒。”
话一说完,塞威尔警戒地架起生命探测器,率领登陆组朝控制室前进。
控制室内也倒着四个人,所有人都一样面目狰狞。塞威尔走向操作面板。因为那是联邦的标准系统,所以他能够毫无障碍地操作。他敲打按键,调出损坏报告。
一切正常——基地外部没有受到攻击的迹象,内部也没有玩忽职守的状况。所有系统都正常运作,也没有发生警报的记录。
——这也是“末日号”搞的鬼吗?
疑惑在塞威尔的脑海中蔓延。他知道“末日号”逃进了这个星域,而两小时前,“天体号”接收到开采基地发出的求救信号——所以不可能和“末日号”无关。
然而,究竟是哪种武器能够不造成基地任何外伤,只杀害人类呢?
“‘天体号’呼叫登陆组。”通信机响起吉妮·韦纳舰长的声音,“塞威尔,发现什么了吗?”
“目前毫无发现。侦测到‘末日号’了吗?”
“这边刮起了严重的离子风暴,侦测器的机能降低。即使它近在咫尺,也不可能发现。”
在活跃的脉动变光星休德贝里星周围,刮着伴随强力电磁脉冲的剧烈离子风暴。等级E以上的所有电子仪器都会受到影响,所以这个基地没有等级E以上的机器人,等级E以下的所有仪器也是有保护措施的特殊型号。正因为有如此严苛的环境,休德贝里一号星才能生产珍贵的能源矿石——托锂波矿。
“我要再继续搜索基地内部,坑道内说不定有存活者。”
“好。小心一点儿。”
“嗯!”
我——深宇宙搜索船USR03“天体号”舰长吉妮·韦纳——从屏幕前移开视线,用力伸了个懒腰,然后陷入沉思。
“按照惯例,这会演变成麻烦的局面……”
“天体号”中最有文采的人,便是保安组组长塞威尔·贝尔兹尼亚克。他是网站架设的成员之一,拥有丰富的技术面知识和独创性,也想出了许多有趣的内容。但是另一方面,他撰写的情节自以为是,经常无视于之前的故事发展,去年的“三角洲空间”系列就是因为他不听劝告,导致驴唇不对马嘴,最后不得不以主角做了一场梦而含糊收尾。“修坦星”系列也产生前后矛盾,饱受其他船员的奚落……不过驾驭不了他的我也有责任。
目前正在执笔的“末日号”系列,是描述两百万年前灭亡的古代种族遗留下来的、拥有自我修复能力和进化能力的终极武器,它被设定了破坏所有遇上的太空舰的程序,而“天体号”正在追踪这艘“生命体”太空舰。提案的是战斗组的吉姆·沃霍克,开头描写了联邦军战舰与“末日号”之间过程十分紧张激烈的战斗。
然而,剧情从一个月前左右停滞下来。因为大家都忘了“天体号”是调查船,基本上只装载了防御性武器,但对手是不但拥有葬送四艘联邦军战舰的强大火力,还收集了被破坏的敌人信息、完全无限进化的强敌。“天体号”没道理能够与敌舰正面交火,而且还要干掉对方。因此目前持续着拖泥带水的剧情,“末日号”只是被一味追逐着,从这个恒星逃往那个恒星;中间顶多是用“天体号”和“末日号”派出的无人小型攻击艇之间的战斗(这里由主席宇航员查德·伊斯特·巴劳迪尔执笔),稍微炒热一下气氛。
这种时候能够依靠的人是维修组的尚恩·穆尔涅茵。之前好几次遇上瓶颈时,都是他提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解决方案。然而,或许是这一阵子因为现实生活忙碌,他投稿的数量锐减。
反而是科学组的媞媞亚·佩舒在留言板上提出了好主意。她提议,不妨将“末日号”诱进生产托锂波矿的星球,把整颗星球炸掉。
众人立刻在留言板上交换意见。负责考证的科学组组长麦亚·马克利保证,能够让“天体号”聚集能量发射γ光炮,使整颗星球上的托锂波矿产生连锁爆炸(或者应该说是,决定紧急采取这种设定)。然而,怎么将“末日号”引诱到星球上?将“末日号”的曲速引擎核心的能量来源设定成和“天体号”一样的托锂波矿如何?这么一来,为了补充航行中消耗的能源,中途落脚在生产托锂波矿的星球这种解释就很合理了……
媞媞亚没有什么想法,所以这个部分由我执笔。“天体号”知道“末日号”朝休德贝里星系前进,为了执行连同星球炸掉“末日号”的战略(当然,故事内容也决定采用媞媞亚的提案),紧追在它身后。
我一上传内容,生活组的富兰梭瓦·迪寇克马上在留言板上提出疑问:“那颗星球上没有人吗?”麦亚连忙回说:“应该有。”将休德贝里星系设定成离子风暴强烈,所以机器人无法正常运作。这么一来,开采机器就必须由人类操作。作业员有多少?搞不好有几百人。“天体号”实在载不了这么多人。那么,假如设定为承载上限的九十人左右呢……
最后,休德贝里一号星的开采基地有八十八名作业员。在执行星球爆破之前,必须让他们避难。
那是三天前的局面,到了今天,塞威尔又写出了异想天开的剧情:跳跃时空移动至星系内的那一瞬间,接收到了发自开采基地的求救信号,赶紧让登陆组搭上小型高速太空舰“星尘号”奔赴基地,结果发现,所有作业员都被神秘的力量杀害了。
“这个故事有办法妥善收尾吗……”
我着实纳闷。塞威尔思考欠缺周全,绝对没有去认真思考作业员死亡的真相,他只喜欢构思神秘事件。
我能够无视塞威尔的情节,但是即使顺利爆破星球、破坏“末日号”,也不够大快人心,结局之前再来一场风波也不错。我烦恼了老半天,将塞威尔的文章贴在新开的页面,贴上来自目录页的链接之后,点选网页制作软件的“公开页面”,传送更新的部分。
当我想确认显示情形启动IE浏览器时,有人敲门。
“来了。”
我离开计算机,走向大门。我不记得自己最近网购过,星期六傍晚会登门造访的如果不是推销订报员,大概就是附近宗教团体的欧巴桑。赶快请对方走人吧……
站在大门猫眼对面的,是一名年轻警官和一名头顶微秃的中年男子。
我畏畏缩缩地稍微打开一道门缝,中年男子问:“您是椎原七海小姐吧?”随即从灰色大衣口袋掏出记事本,在我眼前展示。这一幕在电视剧中经常看到,但我可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警察手册。
“我是警署的警官,敝姓饭冈。目前接受新潟县警的委托,正在调查一起案子。请问您认识谷崎佑一郎这名少年吗?”
谷崎佑一郎——我花了几秒钟在脑中搜寻那个名字。他是维修组的尚恩·穆尔涅茵!
“嗯,我认识……”
“他是你们的会员之一?”
“是……他怎么了?”
“他杀了人。”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停止运作。在感到惊讶之前,心中没有涌现任何情绪。那种事情太不真实,我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若是其他事情我还能够相信,像是击败四艘联邦战舰的太空舰、吞噬行星的超次元三角洲涡动、能够变身成任何事物的凶恶吸能者利伯,甚至是在整个银河系播下智慧生物物种的伟大“播种者”的存在……再光怪陆离的事情,我都能够接受。然而,尚恩杀了人……我实在不能接受。
我回忆了一下去年底的线下聚会中,只见过一次面的尚恩。他和留言板上给人话多的印象不一样,是个沉默寡言又内向的少年,我怎么也无法将他和“杀人”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方便请教您几个问题吗?”
我回过神,神情恍惚地应了一声“好”,随即解开门链。警官说了句“那么,打扰了”,施礼之后转身,刑警则迅速脱鞋进屋。
我拿出坐垫,刑警在坐下之前一边发出惊叹,一边在房间中央缓缓地转了一圈,目光锐利地观察室内的所有物品。他大概是职业病吧,我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因为房内塞满科幻小说文库本的书柜、地板上堆积如山的漫画、吊在天花板上的“企业号”塑料模型、占据小桌子的计算机、画到一半的插图,以及摆放在屏幕上的买零食赠送的公仔等,看起来都不像是女人独居的房间布置。
“开着没关系吗?”
刑警指着计算机屏幕说。
“啊,无所谓。”
“可是,这是互联网吧?不是要花钱吗?”
“不用,因为我用的是宽带二十四小时上网。”
刑警愣了一下,看来他对网络一窍不通。
“因为费用固定,所以长时间联网也不用多花钱,而且传送速度很快。听说光纤比较快,但是线还没有拉到这间公寓。”
“噢,原来如此。”
刑警点了点头,看起来听得一知半解。
“那么,关于尚……谷崎佑一郎的事……”
“对,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刑警刻意清清嗓子,翻开记事本。“昨天下午四点左右,他在新潟市内一所高中附近的杂木林,用刀子刺杀了同学——这则新闻刊登在今天的早报上,您看过了吗?”
说到这个,我总觉得早报上好像是刊登了这么一则新闻。但如果是“十八岁的少年嫌犯A”这种写法,即使仔细阅读,我也不可能知道那是尚恩。
刑警所述内容如下:被害者是少年嫌犯的同学浪川亮介,尸体在命案发生的两小时后被人发现。有目击者指出看到一名少年从现场附近逃走,所以当地警察到了半夜才锁定谷崎佑一郎是嫌犯。他的母亲表示,他在命案后回家了一趟,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告诉母亲“我做了一件严重的事”,然后拿着现金卡和笔记本电脑等随身物品冲出了家门。不久之后,确定他在车站前的ATM机提取了所有存款。警方在车站询问目击者,强烈怀疑他搭新干线朝东京而去。
“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忍不住问了最根本的问题,“谷崎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不知道。犯罪动机是由新潟县警负责调查,”刑警拒绝回答,“我们只是追随他的行踪,调查他可能前往的地点。”
他留在家里的通信簿中几乎没有当地人的姓名,不知道为什么大多是住在关东附近的人。据他母亲所说,那些人是“天体号”这个“漫画还是什么的”同好会的会员。因此,新潟县警方向警视厅提出协助办案的委托,而刑警前来询问身为会长的我……
“也就是说,警方认为他可能会来投靠我吗?”
“嗯,可以这么说。这两天他和您进行过任何接触吗?”
“没有……”我摇了摇头,“既没有来信,当然也没有见面。”
“真的?”
刑警的语气摆明了怀疑,令我有些恼火。
“真的。”
“您有没有想到他会去什么地方?他在会中有特别亲近的会员吗?”
“不知道,我想是没有。他是地方会员,我们只在去年底的年终聚会中见过面。”
“他只为了那个,特地从新潟来到东京?”
“是的。”
“这么看来,他是相当热情地加入了您的组织喽?”
“应该是吧。”
即使这么回答,我仍觉得脸在发烫。并不是因为难为情的缘故,而是因为刑警语带挑衅,令我焦躁不安,他俨然将我和“天体号”与犯罪扯上了关系。
“关于这个组织,据他母亲所说,是漫画的同好会?”
“不是……我让您看看。”
我不希望警方对我有莫名的怀疑,决定向刑警说明一切。
我面向计算机,一碰鼠标,屏幕保护画面立刻消失,出现了“天体号”的首页。全长六百八十米的恒星系太空舰,带着珍珠白的光泽,令人联想到海豚的美丽流线型机体。动画是副舰长拉菲尔·亚德伯格的力作。
“‘天体号’不但是这个会的名称,也是这艘太空舰的名字。会员全部设定成这艘太空舰的船员,彼此也是以角色名字互相称呼。”
我一点选“船员”的图标,马上以树形图显示出各个部门,分别是“舰桥”“宇宙航行组”“科学组”“保安组”“战斗组”“生活组”“医疗组”“维修组”……
我先点选了“舰桥”。舰长、副舰长、各组组长的脸呈圆环形排列于舰桥的配置图上。
“比如说,这就是我——舰长吉妮·韦纳。”
自我介绍令我有点害羞,因为出现在画面中的角色,和真正的我一点也不像——那是个看起来聪明利落的红发美女。
“一点选就会出现资料,像是性别、年龄、身高、体重、能力、经历……啊,当然,并没有会员本人的数据,这只是虚构的角色数据。”
“那些数据是怎么决定的?”
“可以在入会时自行决定。不过我会拒绝太不合理的设定——像是银河系最强的超能力者,或者神明转世什么的。”
“会员有几个人?”
“目前是六十个左右。一半左右在关东圈,其他散布在日本全国各地。”
回上一页,我又点选“维修组”,往下卷动网页,出现尚恩·穆尔涅茵的脸庞。他被设定为身高一百四十厘米、体重四十公斤,一头金发剪成香菇头,开朗纯真的少年。
“这就是谷崎的角色。他是在两年前入的会。”
“是个孩子啊。”
“设定是多玛洁星人,发育比地球人迟缓,拥有完美的反ESP[1]能力,能够张开阻挡电波或透视的防护罩,除此之外的能力都不怎么样。因为是维修组,所以精通机械,拥有小型艇的驾驶执照……大概是这样吧。”
“创造这种角色要做什么?玩游戏?”
“集体创作改写小说。大家会一起思考剧情。”
我点选“故事”,显示目前正在进行的“末日号”系列。
“起初,有人会写故事的开端,将它像这样上传到网页之后,其他看到的会员就会接着往下写,以电子邮件寄给我,或者在会员专用的留言板上提出想法,讨论‘剧情这样发展如何’。由我决定剧情如何进展,不断拼接大家寄来的想法,最后形成一个故事。”
“那样会成为完整的故事吗?”
“嗯……经常无法自圆其说。可是,我们不是以专业小说家为目标,纯粹只是觉得创作故事这个行为本身很有趣而已。”
我接着点选“娱乐室”。生活组的真理绘樱花差点儿把蛋糕弄掉在地上,屏幕中出现一幅逗趣的画面。
“这里是收集外传之类一集结束的短篇故事的网页。不是以接力的形式,都是由会员一个人写的,有小说,也有漫画。”
“谷崎也写了?”
“嗯。他投了两篇短篇。”
一篇是以尚恩为主角的短篇幽默小说,他调皮地将自动门的开关速度设定成快速,结果长头发的角色们——“天体号”中有许多这种角色——都被夹到了头发;另一篇是更长一点的闹剧,关于在船上举办的选美大赛。两篇都是轻松的喜剧。
“除此之外,他也经常写接力小说的剧情。尚恩的写作能力很扎实,总是提出突破瓶颈的好点子,帮了不少忙。”
我愈讲愈起劲,介绍起尚恩参加构思的几个剧情,像是探索遗迹、揭开“播种者”之谜的“伊恩头条”系列,穿越时空到过去的地球的“所罗门之门”系列,从头到尾乱成一团的“娱乐卫星”系列……
“总之就是在玩,对吧?”
“是的。”
“逃避现实的游戏?”
我火上心头,但是硬将怒气吞下肚,以一副冷静的样子回答:“倒也不是不能这么说。”
“是喔。”刑警一副全盘了解的模样,夸张地点了点头,“那有没有可能这就是原因?”
“原因?”
“那些故事之中也有战斗场景吧?像是杀害敌人……”
我意识到刑警想把话题带往哪个方向,顿时心生不快。
“而且你们把自己视为角色,会员彼此以角色名字互相称呼,现实和故事混成一块,所以在故事中杀人,现实中也变得想杀人……”
“没有那回事!”就算脾气再好的我,也无法继续保持冷静。“我们能够区分现实和小说!再说,尚恩——谷崎的角色不是会杀人的那种角色!”
然而,刑警以一句冷酷无情的话,让反驳的我闭上了嘴巴。
“可是,他确实杀了人。”
……
“抱歉,请问您的年纪?”
“二……二十九。”
刑警扭曲嘴角,露骨地露出侮蔑的笑容。
“或许是我多事,但是这个年纪还玩扮演漫画角色的游戏,不觉得不好意思吗?”
“就常理而言,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一头投入这种游戏并不健康。之前某所大学的教授也在电视上说过,一天到晚沉迷于游戏或网络几个小时会变得越来越笨。交友网站上之所以经常发生杀人命案,也是因为总是用电子邮件或在留言板上进行看不见脸孔的交往,反而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真正的交往方式,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我终于发出声音,“谷崎之所以杀人,是因为我们吗?”
“我并没有一口断定到这个地步。”刑警笑了,“但是,逃避现实的游戏对于青少年的精神成长,实在不能说是造成了正面的影响,我说错了吗?”
刑警在半讯问半说教、喋喋不休地讲了半小时后说:“如果他跟您联络的话,请告诉我一声。”然后放下名片回去了。
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父母时常对我说的“都老大不小了,还沉迷于这种玩意儿”这种话,我在伙伴之间也经常这样自我调侃。然而,这是第一次被陌生人当面教训——虽然我应该早已理解这确实是普通人的想法。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无法接受事实——我不愿相信尚恩杀了人,更何况那和我们有关。
我把心一横,试着打电话到尚恩家,想从他的父母口中听到命案的真相。
接电话的是他的母亲。她既伤心又心乱如麻,我费了好一番工夫连哄带骗,才问出了事情原委。我这才知道,原来尚恩在小学时失去父亲,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
尚恩是个遭受同学欺负的孩子,但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受欺负。他总是无缘无故在班上就成了被人欺负的对象——这多么不合理啊。
上了高中之后,他依然受欺负。同学组成的黑恶团伙会将平日的愁闷发泄在毫不抵抗的尚恩身上,并以此为乐。黑恶团伙老大就是遇害的浪川亮介。
黑恶团伙阴险至极。他们不会勒索金钱,也不会在尚恩身上施加比擦伤更严重的暴力,而是一味地以言语侮辱他,把麦芽糖倒进室内拖鞋、在体育服上涂鸦,或者把沙子倒进便当里,以这种手段整人。他的母亲向学校控诉了好几次,但是校方视而不见;她也找警方谈过,但是警方表示“既然没有引发案件,我们就不能采取动作”,拒绝协助。
欺凌的情况日益严重,尚恩求救无门,被逼上了绝路。他数度悲痛地向母亲透露:“这样下去的话,我会被浪川杀死。”就在昨天,他终于把刀子藏在书包里,离开了家门……
时钟的指针指向八点多。我依旧闷闷不乐,以微波食品草草打发晚餐后,打开窗户转换心情,眺望着夜空。
不同于故乡群马县的乡下小镇,东京的夜晚非常明亮,只看得见零星的星星。小时候曾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抬头仰望繁星,沉溺于想去那里的梦想。如今长大成人,才明白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梦。
现实中,宇宙开发停滞不前,民间人士能够随意进行宇宙旅行的时代,在我老死之前不可能到来,更何况是以超光速前往其他恒星系,在物理上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外星人接触地球的概率不是零,但是非常渺茫,而人类这个物种八成会一直受到地球重力的束缚,在不知道其他智慧种族存在的前提下,孤独地在一颗星球上灭绝。
这么一想,我的眼泪总是夺眶而出。
科幻小说是逃避现实这种事不用别人说,我自己也知道。但是,现实是那么美好的事物吗?有面对它活下去的价值吗?
报纸上总是刊登命案和战争的新闻;现实世界中,无辜的人平白无故地流血;正义不见得总是适时降临;伤害许多人的坏人往往会过上好几十年安乐舒适的生活,没有接受任何惩罚地度过一生。
那种事在“天体号”的世界中绝对不会发生。无论任何危机袭来,船员都会以他们的能力和对彼此的信赖克服。故事总是有幸福的结局,坏人遭受惩罚,爱、信赖与正义必胜。
那难道不是世界真正应有的状态吗?错误的、应被否定的该是现实吧?
对于尚恩而言,一定也是如此。对他来说,面对现实太过痛苦,身为“天体号”船员的人生,肯定轻松千百倍。正因如此,他写的故事才会那么生动活泼。
然而,他最后还是输给了现实。他无法完全逃避,所以被现实的重量压垮了。
我想起了他的人物简介。少年般的外表,八成是他希望回到小时候的表现,而“阻挡各种电波的反ESP防护罩”这项设定,则是象征现实中没有任何人了解他的内心。
我们没有人了解他的孤独。
不,就算了解又能做什么?对他说“加油”“别输给别人的欺负”吗?面对牢不可破的现实这道墙,那种肤浅的话语又具有多少力量呢?
他会来找我吗?我实在不这么认为。他做出了杀人——尚恩这个角色绝对不可能做——的行为,肯定认为自己已经不配当“天体号”的船员了。他在现实和梦想中失去了容身之处,大概正绝望而漫无目的地在某处徘徊。
高中生的存款有限,如果搭了新干线,又在旅馆住几晚,钱大概就会用光。在那之后该怎么办?他该何去何从?
选择自我了断吗?
我不甘心,我不许他那么做。我的会员——不,我的船员不可以得到那么悲惨的结局。
然而,我没有力量帮助他。因为现实中的我不是“天体号”舰长吉妮·韦纳,只不过是个任职于一家小商社的小白领罢了……
第二天早上,我慢吞吞地面向计算机,出于惯性地检查留言板。半天前刚上传的塞威尔的剧情马上有了回复,大概因为昨晚是星期六,而且星期一、星期二连着休假,所以有不少会员上线。
“关于作业员的死因,有可能是精神攻击?”这么说的人是生活组的富兰梭瓦,“活太空舰的大脑也是活器官吧?既然这样,应该也能发出意念波进行攻击?”
这个观点引起了赞成与反对的意见。假如“末日号”拥有意志,那么没有感应到“天体号”的电子稳定系统未免说不过去。不,因为距离太远了,而且没有主动地试图去感应。但是,以精神攻击杀害作业员有意义吗?难不成是想要毫发无伤地占据基地的设施吗?
——精神攻击。
这个关键词突然像电击般在我的脑海中一闪。没错,假如设定成精神攻击的话……
令人无法相信的巧合——那正是太空剧中才有可能发生、现实世界中很少发生那种事,没道理不利用这一点。
我一瞬间从低落的情绪中振作起来,使大脑全速运作。剧情没有前后矛盾吗?没有漏洞吗?——OK,看来是没有。
我的手指开始在键盘上翻飞。
“是‘末日号’!”
一直盯着生命探测器的强尼维普·雷伊斯发出类似尖叫的声音,立刻使舰桥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在哪里?”
“休德贝里一号星的第三象限。它躲在星球后面!”
“放大到屏幕上!”
正面屏幕切换至望远画面。隔着离子风暴,“末日号”那令人联想到螺贝的骇人轮廓浮现。它正令人毛骨悚然地闪烁着深海鱼般的磷光,缓缓地横越覆盖着红褐色云的星球表面。
“它正在往开采基地移动!”
“登陆组!”吉妮不禁从舰长椅上屈身向前,“塞威尔!立刻从那里撤退!”
然而,太迟了。通信机响起登陆组员们此起彼落的惨叫声。
“塞威尔……你自己一个人逃吧。”
妮克跪在走道上,忍耐着撼动大脑的强烈精神攻击所造成的剧痛,苦苦哀求。
“该死……那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办得到?!”塞威尔咬牙切齿地说,“登陆组的人……怎么可能抛下伙伴不管……”
六名登陆组的人,只有塞威尔一人勉强站着。其余的人都在地板上痛苦地翻滚。距离“星尘号”所在的停机坪超过五十米,即使塞威尔力气再大,也不可能拖着五人前往。
我停下手指,药需要名字。忽然往书柜一看,“詹姆斯·提普奇”这名作家的名字映入眼帘——里脱普提斯姆J,就用这个名字吧。
“妮克,你听得见吗?!”意识模糊的妮克听见通信机响起医疗组组长富兰克林·伊根的指示,“立刻给所有人注射三单位的里脱普提斯姆J!包括你自己在内!”
“收……收到。”
妮克和剧痛奋战,遵从了他的指示。她手指颤抖着从医疗包中拿出药瓶,装进注射器,插进位于塞威尔的生化防护衣上臂处的连接器注射,“咻”的空气声发出,他立刻失去意识,瘫倒在地上。
妮克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替其余四人注射。一切做完之后,她也将注射器插进自己的手臂。少女从痛苦中获得解放,陷入了无梦的沉睡中。
“医生,刚才那是……”
富兰克林回过头来,注视着吉妮。
“苦肉计。里脱普提斯姆J会使全身的组织机能瘫痪,暂时呈现假死状态。大脑的机能也会降低,所以不容易受到精神攻击的影响。”
“可是,那应该……”
“没错。”富兰克林一脸阴郁地点了点头,“顶多只能维持三十小时的假死状态。如果在那之前不注射解毒剂的话,所有人都会没命。”
好,发展到令人捏一把冷汗的剧情了!我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六名登陆组组员的性命犹如风中残烛。如果不先救出他们,就无法执行星球爆破任务。谁能够拯救这六人呢?
当然,只有一个人——
“我吗?!”
尚恩被叫到舰桥,对于意想不到的事情大吃一惊。
“呃,可是,我是维修组……”
“我知道。”吉妮说,“这是个危险的任务,所以我也无法强迫你。尽管我是舰长,但并没有权力将超过你原本职务范围的任务硬塞给你。可是,目前除了你之外,别无人选。”
“‘末日号’依然滞留在星球上空,”麦亚指着屏幕说,“接近的话,很可能会遭受它的精神攻击。如果没有方法防范的话,就没办法抵达开采基地。”
“你能够张开反ESP防护罩。”吉妮说,“而且你也有小型艇的驾照,所以能够驾驶‘贾贝林’。”
“保安组的索得怎么样?它是机器人……”
麦亚摇了摇头:“离子风暴太强了,机器人无法外出。”
“尚恩,拜托你。”吉妮从正面注视着少年的双眼,一脸认真地恳求,“只有你才能救他们六个人。”
“……请让我考虑一下。”尚恩回答。
我写到这里,上传文章。我没有写尚恩答应接受危险任务的部分。
那个场景必须由尚恩自己写。
问题是尚恩会不会看这篇文章。据说他离家时带着笔记本电脑,在旅途中使用计算机的理由,除了写文章就是上网。如果有内置网卡,应该能用手机信号或旅馆的电话联机上网。我抱着期待,寄信给不知身在何方的他,告诉他我在故事中让他的角色登场了。
我不希望他死。如果他看了网页,接着写故事的下文,至少那段期间内他不会自杀。如果事情继续往好的方向发展,说不定他会打消轻生的念头……
我抱着微弱的期待。虽然这件事也很可能以我一个人唱独角戏的形式而画下句号,但是我只能做到这样。
“尚恩,拜托你。”
关机之前,我对着屏幕说。
“只有你救得了你自己……”
晚上八点。
我一重新启动计算机,就收到了尚恩寄来的信。
“太棒了!”
因为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我并不期待会成功,所以收到回应时,惊喜得在屏幕前欢欣鼓舞起来。寄信时间是半小时前,内容当然是故事的下文。那八成是他花了半天的工夫拼命写的,分量不少。我浑然忘我地往下看。
尚恩接受任务,搭乘小型艇“贾贝林”前往休德贝里一号星。“末日号”或许认为“贾贝林”没有敌意,所以没有对它发动攻击。小型艇穿越离子风暴,抵达开采基地,尚恩拖着陷入假死状态的六人,登上了“星尘号”……
到这里为止的剧情发展全在预料之中。
但是,预料之外的事跟着发生了。
尚恩用自动驾驶使“星尘号”起飞,说他要自己驾驶“贾贝林”回来。两架都是“天体号”重要的装载机,因为都是尚恩在维修,所以他舍不得它们。他说,我不能让它们跟星球一起爆炸。
我感到不安。不自然的剧情发展,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而我的不安应验了。
“末日号”忽然动了起来,追逐两架逃走的小型艇。尚恩为了让搭载六人的“星尘号”逃走,改变“贾贝林”的行进路线,挡在“末日号”前面,变成了诱饵。“末日号”的船首开口处发射出牵引光束,渺小的小型艇被吸进光线,立刻被吞进了巨大的活太空舰内。
“尚恩?!”
我头皮发麻,尚恩真的打算一死了之吗?他想让“天体号”中的虚构人生,也和自己的现实人生一起结束吗?
故事仍在持续进行。我虽然感到恐惧,但是心想“不能看漏了一字一句”,于是迅速地往下阅读。
“尚恩有没有回应?!”
吉妮的声音变了调。负责通信的娜塔沙·利布罗设法恢复和“贾贝林”之间的通信联系,拼命地操作通信系统。
“中微子通信机还在运作!”
“尚恩!尚恩!听得见吗?!”
“……听得见。”
从通信机里发出尚恩痛苦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噪声。吉妮松了一口气。
“状况如何?”
“我在‘末日号’里。被牵引光束固定,动弹不得……我感应到扫描光束……‘末日号’好像正在扫描‘贾贝林’内部……大概是想收集用来进化的数据……我觉得扫描结束之后,‘贾贝林’恐怕就会被分解。”
“有没有什么线索?!有没有发现‘末日号’的弱点呢?!”
“舰长,请听我说……这家伙……这家伙正在哭泣。”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我也和故事中的吉妮一起惊叫。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家伙的强烈思绪穿透我的反ESP防护罩,透露出它的情绪。这不是精神攻击……只是对于一般人太过强烈,一般人只能感觉到痛苦而已。”
“没错,这家伙正在哭泣。它在诅咒自己的身世,诅咒为了战斗而被创造出来的可恨宿命……诅咒被讨厌、被憎恨、被攻击的自己。”
或许是受到了末日号的思绪影响,尚恩在啜泣。
“它想逃离宿命……可是,逃离不了……因为从一开始就被设定了程序……无法违抗程序……只能杀害敌人……采取剥夺其他生命的生活方式……它正在号啕大哭,诅咒这样的自己。它的意念波强烈到足以杀人。”
意外的真相令吉妮哑口无言。
意外的真相令我哑口无言。
尚恩将自己的遭遇和被追逐、被迫害的“末日号”重叠在了一起!
我多么愚蠢啊。我一直认为,破坏邪恶的“末日号”就会得到美好的结局。但是,那种结局等于对尚恩宣告死刑。
“舰长,我求求你。”尚恩哭着哀求,“我怎么样都无所谓……请让这家伙解脱……请连同星球一起破坏,让这家伙的痛苦结束……这样就会是圆满的结局……这家伙也希望如此。”
不对!那绝对不是圆满的结局!
尚恩的文章只写到这里。这代表还有希望。他刻意不收尾——因为他希望我收尾。
我发誓不能让尚恩丧命。我绝对会写出圆满的结局!身为舰长,岂可让重要的部下丧命?我绝对不会那么做!
“不要放弃!”吉妮叫道,“我会找出救你的方法!尚恩,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舍弃希望!”
我在尚恩的电子邮件最后补上自己的文章,上传到网页上。
尽管如此,在这种绝望的状况下,很难想出解救尚恩的方法。我需要大家的协助。于是马上群发邮件给尚恩之外的所有会员。
“现在马上看网页。尚恩遇上了危机,快想出救他的方法!”
过了十五分钟左右,留言板上出现了第一则回复。来自塞威尔。
“尚恩这家伙在想什么呢?!牺牲自己,解救我和妮克逞英雄吗?这不像是他的作风。”
隔了几分钟,科学组的牧田留言:
“我反对见死不救。牺牲伙伴赢得胜利,是违反‘天体号’精神的行为。”
接着出现的是战斗组的吉姆·沃霍克。
“我也赞成。再说,神风特攻队[2]已经过时了。”
医疗组的苏菲说:“到头来,‘末日号’也是过去战争的牺牲品吧?杀了它未免可怜,不是吗?”
这则发言引发了热烈的讨论。每隔几分钟就有新留言,讨论数量以惊人的速度暴增。
众人的意见逐渐倾向不该杀“末日号”,然而就这样放过它的话,又会出现牺牲者。再说,被它逮住的尚恩怎么办?派出敢死队去救他吗?不,“末日号”强烈的意念波破坏力巨大,所以不可能接近它。能不能制作阻挡意念波的设备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大概办不到。假设科学组已经完成了呢?这样一来,尚恩从一开始就不必去了……
讨论迟迟没有结果,深夜时分陷入了胶着状态。尽管如此,还是持续有人发言。明天放假,所以大家打算熬夜。
过了午夜十二点,生活组的富兰梭瓦进行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发言。
“没办法让‘末日号’洗心革面吗?”
洗心革面?怎么做?讨论立刻陷入混乱。改写入侵“末日号”的中枢程序如何?不,战斗舰不可能被人轻易地从外部入侵。再说,也没办法入侵不清楚操作系统和语言是什么的系统。可是,只要破坏战斗程序的话,“末日号”就会从战斗的宿命中得到解放吧?重点是要怎么破坏……
我并不是只看这些发言。我编辑众人的发言,作为角色的实际发言,将发言编入小说中陆续上传。我决定让船员们在故事中真的展开论战。
我相信,尚恩一定在看这些内容。
“尚恩,你感受到了吗?”我寄信给尚恩,“大家正在试图解救你和‘末日号’。大家不希望你死。你感受到了大家的心意吗?”
科学组的媞媞亚提出了有希望的解决方案。
“‘末日号’拥有自我进化能力,对吧?不妨利用这一点促使‘末日号’进化,使它成为超越程序的太空舰。”
苏菲、吉姆、牧田赞成她的意见。问题在于怎么使它进化。我们可以给它进化所需的数据。可是,那种资料在哪里?
“对了!”
我终于想到了解决方案。然而在设定上究竟是否可行呢?
在留言板回应太慢了。尽管已是三更半夜,但我还是直接传短信到麦亚的手机。他正在便利商店打工。
“有没有可能将以C语言写成的所有数据,传送到航天飞机的计算机?”
我等几分钟,他回了短信。
“如果用中微子通信传送速度太慢,必须用激光通信才有可能。”
“原来如此。”
我对科学一窍不通,顶多知道光纤的传输速度比电话线快。原来只要用激光传送数据就行了。
我马上动手写文章。
“脉冲引擎全速启动!移动到‘末日号’的正面,接近到距离两千米!”
吉妮一声令下,拉菲尔感到不安。
“这样的话,会不会刺激‘末日号’?”
“这艘船的防护罩能够防御一两发长距离光炮。”
“但是,防得住它船首的那座大口径脉冲炮吗……”
“那正是我的目的。”吉妮爽快地说出令人害怕的话,“船首打开,到发射脉冲炮之前,至少需要两分钟缓冲。其间,那家伙的内部会暴露出来。换句话说,能够从外部射进光束——能量光束会被弹开,但是低功率的激光应该会穿透防护罩。”
“可是两分钟……也是一个不要命的赌注。”
“至今的赌注哪个不是不要命的?”
吉妮微笑着说完,打开了传向‘贾贝林’的通信线路。
“尚恩,听得见吗?”
“嗯……听得见。”
“我们接下来要绕到‘末日号’前面,将通信激光射进它体内。”
“为什么?”
“我们要将‘天体号’的所有数据传送至‘贾贝林’的计算机。包括船的结构、装甲、引擎、计算机……除此之外,还有船员的所有数据、航行的对数、生活组的食谱、选美大赛的记录、苏菲写的诗、麦亚的渊博学识、富兰梭瓦的话……”
“‘末日号’应该会扫描这一切。那家伙至今吸收的尽是战斗舰的数据,所以进化成了战斗舰。可是,我们不一样。‘天体号’是一艘和平的船,充满了大家的回忆。‘末日号’将会获得大量的新资料和至今没有的那些概念。”
“它或许无法全盘了解。可是,我们要试着表达我们的一切,开心与悲伤、惊讶与恐惧、友情与信赖、勇气与爱——这四年航行中发生的点点滴滴。我们要试着奋力一搏,‘末日号’会因此重获新生。”
“所以,马上打开激光线路!拜托你!”
我写到这里打住,上传文章。在此同时,写信告诉尚恩我上传了新的故事,接下来只能等尚恩的反应。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着急了,难道已经太迟了吗?尚恩会不会已经没在看这个了?他会不会已经在哪里自我了断了呢?
二十分钟后,我终于收到了回信。
“好。”尚恩回应,“我这就打开激光线路。”
“尚恩,谢谢你!”
我噙着泪水,一口气写完结局。
“天体号”遭受长距离光束的攻击而摇晃。因为太过靠近,“末日号”的战斗程序启动了。尽管光束炮因为离子风暴而能量衰减,但仍对“天体号”的防护罩造成了重大的冲击。
“防护罩输出功率衰减至百分之八十!”
“让它撑到最后一刻!”
吉妮试图保持冷静,但是声音中藏不住紧张。
“‘末日号’船首打开!”
强尼维普叫道。出现在屏幕中的“末日号”,浑圆的船首开始像花朵般绽放。
“确认‘贾贝林’的位置!”
“激光发射!”
随着吉妮的下令,娜塔沙敲下通信面板的按键。“天体号”发射出的激光束被吸进“末日号”口中,两艘太空舰以细丝般的蓝色光束连接。
“锁定了!开始传送数据!”
娜塔沙忙不迭地操作按键,记录在“天体号”内存里的所有数据被压缩成高密度文件,乘着光线传送至“贾贝林”。
“末日号”一定会读取这些数据。
“确认‘末日号’内部正在积攒能量。”
麦亚报告。“末日号”进入了发射脉冲炮的状态。如果直接击中,“天体号”会分解成粒子。
那段时间里,“末日号”也持续以长距离光束炮攻击。每次受到冲击,“天体号”的防护罩就会被削弱。
“防护罩衰减至百分之四十!”
“机关组让曲速引擎进入启动状态,以便随时能够紧急跃迁!”吉妮紧抓着摇晃的舰长椅说,“除此之外,多余的能量全部挪给防护罩!”
话一说完,“天体号”产生了剧烈的摇晃。
“防护罩被打穿了!”布雷修脸色苍白地报告,“右舷甲板受损!隔舱板关闭!”
已经到了极限吗?吉妮咬牙切齿。因脉冲炮再过不久也即将发射。进一步受损的话,就无法紧急跃迁。不能让所有船员遭遇危险。
她正要下痛苦的决定时——
“脉冲炮停止缓冲了!”麦亚叫道,“能量值在下降!”
“光束炮攻击停止了!”
强尼维普发出惊呼声。所有船员都察觉到了这一点。先前断断续续地撞击防护罩的光束攻击,也戛然而止。
吉妮松了一口气。
“数据传输率多少?”
“目前百分之九十四。”娜塔沙说,“即将传输完毕。”
“舰长!‘末日号’表面有异常状况!”
强尼维普叫道。“末日号”随着原本妆点船体、像深海鱼般的骇人磷光一起消失,整个船壳逐渐变成灰黑色。不久,“末日号”陷入了一片漆黑的阴影之中。
“它该不会死了吧……”
“不,不是。”麦亚说,“在船壳内侧检测到活跃的能量活动,温度也在上升。看来内部结构正以惊人的速度进行重组。”
“它正在进化吗?”
“八成是。”
“究竟会进化成什么?”
麦亚耸了耸肩:“无法想象。”
几分钟后,出现了答案。
“末日号”的船壳出现无数的裂痕,从裂缝中发出白光,整个船壳立刻像爆炸般四分五裂,从内部流泻出神圣的耀眼光芒。
“末日号”变成了令人诧异的物体——类似“天体号”,但是拥有令人联想到小鸟的翅膀,它变成了一艘纯白而优美的太空舰。
“末日号”——不,曾是“末日号”、光芒四射的活太空舰——抛开束缚自己已久的丑陋外壳残骸,展开双翅,轻快地飞翔。它优雅地划破离子风暴,从“天体号”旁边经过。
那一瞬间,所有船员——就连非超能力者——都感觉到太空舰释放出的强烈意念波。其中已经没有苦恼和悲伤。白灿耀眼的船释放出的是从诅咒中获得解放的喜悦、得到自由翅膀的美好,以及感谢的心意。
然而,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闪闪发光的船一边散布喜悦的意念波,一边以惊人的速度跃迁入仙女座星云。
吉妮目瞪口呆地目送它离去,等到通信机发出声音才回过神来。
“呼叫‘天体号’,听到请回答。”是尚恩的声音。
“尚恩,你没事吗?!”
船员立刻确认位置。“贾贝林”漂流在“末日号”旧船壳的残骸之间。洁白的船舰在临走之际,把它留了下来。
“嗯……呃,发生了什么事吗?‘末日号’突然变成纯白色,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任务结束了。”吉妮微笑道,“尚恩,干得好——我们这就去接你。”
上传结束时,东方的天空已鱼肚白。我喝着速溶咖啡,享受深深的疲劳感和完稿的充实感。
尚恩马上寄了信过来。
致舰长:
感谢你写下了完美的结局,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如今,我对于自己缺乏勇气的表现感到羞耻。明明可以鼓起勇气面对现实,我却害怕地一直逃避。因为没有勇气,所以才会依赖刀子。
可是,我不会再逃了。因为我知道只要有勇气,就能脱胎换骨。无论遇到任何痛苦的状况,应该都能开创新的局面。
我接下来打算向警方自首,说不定会被关进少年感化院几年。出来之后,我可以再登船吗?
我面露微笑地回信。
致尚恩:
“天体号”随时为你敞开大门。
逃避现实?想笑的人尽管去笑吧。“天体号”这艘船或许确实不存在。然而,船员的团结、信任和友情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注释
[1]Extra Sensory Perception,意指“超感觉”,俗称“超能力”。
[2]“二战”时日本的自杀轰炸机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