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留置在位于和新宿有一小段距离的某栋建筑物内。人形机器人将我绑在担架上,用无人驾驶的直升机载运。
我忍受剧痛折磨,同时感到害怕。接下来会怎么样呢?殖民地的大人每晚都拿被机器人抓住会有什么悲惨下场来恐吓我。比如被活生生剥皮、以酸性液体溶解身体、被改造成机器身体、切开头颅电击大脑、被洗脑……我是被吓大的。
小时候的我照单全收,然而到了十几岁,批判精神顿时萌生。事实上,在殖民地的大人当中,没有人亲眼见过人类被机器人严刑拷打的场面。话说回来,看到那幕景象的人也不可能生还。
我在各处殖民地奔走的过程中,也知道有好几个人虽然被机器人囚禁,但还是平安无事获得释放。他们不愿诉说自己的亲身经历,因为连他们自己也对可恨的机器人救了自己感到困惑;如果对机器人发表善意的言论,难保不会被所有人排斥,所以只能含糊其辞地草草带过。然而,好像没有人被进行人体实验或洗脑,姑且不论过去如何,起码在现代,那种事情显然只是单纯的传说罢了。
再说,如果机器人有意的话,人类应该老早就被逐出地球了。大概是因为人类的数量锐减,对于机器人而言早已构不成威胁,所以没有必要杀害或控制人类。顶多是运送列车偶尔遭到人类袭击,被抢走粮食或日常用品而已,但不会遭受更大的损失,所以他们对此置之不理。
话虽如此,我心中的不安并没有消失。那个少女身形的机器人显然是因为知道我是谁才追缉我。她究竟找我有什么事?打算拿我怎么办?难不成是把我视为稀有的人类样本而抓的吗……
我没有被解剖。医疗型机器人在全白的房间内检查我的脚(我第一次看到只有在小说中看过的断层扫描CT机),给我看立体显影照片,告诉我不是骨折,而是脱臼了;它把我的关节接回原位,在脚踝涂上黏稠的白色液体。液体发泡膨胀,从脚跟包覆到小腿,马上凝固了,机器人在上面缠上绷带固定,告诉我静养几天就能走路。虽然我很不甘心,但是疼痛真的消退了不少。
一治疗完毕,和人类长得一模一样的护士机器人就以温热的布,仔细地替我擦拭脏兮兮的身体,帮我穿上像纸一样薄的内衣裤和睡衣,然后将我抬到另一个房间,让我躺在床上,以铁丝固定住脚。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躺在这么干净柔软的床上。墙上以风景画装饰,桌上甚至放着插了假花的花瓶。机器人不可能需要这种房间,所以大概是替抓来的人类布置的。室温也以机器调整控制,环境舒适。只是身体和精神都极不自由。因为打了石膏的缘故,我无法自由起身,看来在脚痊愈之前是没办法逃跑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全暗,我也心情黯淡地躺着。有人打开了门,那个红头发的机器人走了进来。我吓了一跳,但是无法起身,只能默默看着那家伙以流畅的动作靠了过来,坐在床旁边的透明立方体形凳子上。她的手上拿着我的背包。
“不痛了吗?”
那家伙一丢下我的背包,马上像女人一样跷起脚,一只手肘靠在膝上,身子稍微向前倾,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的脸。火焰状的刺青不太适合那个天真无邪的表情,但她的瞳孔有如夏日晴空般清澈湛蓝。
从这个距离,我能够清楚地看见她从套装侧面露出的腰部,以及从胸口露出的酥胸。我止不住心跳加速,却努力告诉自己:那只是单纯的橡胶或塑料的机壳。但是那皮肤的质感和人类一模一样,像到令人惊讶、难以摆脱错觉的程度。
除了感到困惑之外,我心中的疑问不减反增。我能够理解护士机器人必须和人类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战斗型机器人为何必须和少女长得一模一样?丰满的胸部有何作用?
“你可以叫我艾比斯。”
机器人指着自己的脖子说。她的脖子上戴着塑料制的粗项圈,上头刻着“IBIS”。和她对打时浑然忘我,竟没有注意到原来套装的侧面也有一样的字。
“你不必防备我。”
那家伙脸上流露出令人惊讶的自然笑容——自然过头反而显得不自然——以怡然自得的语气说。
“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
我别过发烫的脸,面带愁容地注视着石膏。
“把我打成这样,还说你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
“挑起争端的人是你吧?再说,我出的招式应该都是被动的。我还考虑到你的速度和技巧而放了水。”
那家伙说话的口吻简直像是姐姐在哄弟弟一样。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来真的吗?”
“如果我全力作战的话,你在一开始的几秒钟内就会没命了。我只是想让你认清我们之间的实力差距,使你屈服而已。你的伤势是意料之外。”
我的自尊心受伤,也慌了阵脚:“胡说八道!”
“我懂你会那么想的心情,但这是事实。如果不服气的话,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可以再打一场。我保证就格斗技术而言,你绝对赢不了我。”
我不甘心地闭上嘴巴回想那场格斗,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确实游刃有余。我对于自己的棒术不太自信,虽然经过修炼,自认为已有相当程度的本事。但是,这个机器人一口断定我比不上她……
“你用不着自卑。”艾比斯像是看透了我的心声似地说,“我是为了战斗而打造的。所有的身体机能都为了战斗而优化,不同于以自然进化而生的人类。我花费在战斗模拟上的时间,也比你的人生长了几十倍。人类赢不了我是理所当然的事,能够赢我的,只有其他机器人。”
“……别再做出那种表情!”
“啊……”
“那种笑容。很刻意。别模仿人类!”
“那么你希望我这样啰?”
艾比斯突然变得面无表情,挺直背脊,动作生硬地开口说:“我是,机器人。主人,有事请,尽管,吩咐。”
说完她马上恢复原本的表情,调皮地对我微笑。
“这样你也会觉得我在调侃你吧?我确实没有人类的情感,我只是在扮演人类。就连这种表情,也并非表达我内心的情绪,而是受到控制,用来带给人类好印象的。它是一种用来沟通的接口——你注意到这个眼睛了?”
艾比斯指着自己的眼睛。
“这不是真的眼睛。”
这一点我好歹也知道,就摄像机的镜头而言,那种天蓝色的瞳孔很不自然。
“没错,我的摄像头在这里。”她指着戴在头上的防风镜镜片。“看着你的是这里。看起来像人类眼睛的东西只不过是装饰品。”
话说回来,护士机器人的耳朵上也戴着安装了镜头的耳机。
“让一样装置兼具摄影机和接口两种功能并不合理。可是,这是必需的接口。好像有句成语叫……‘眉目传情’,对吧?”
我不耐烦了:“你想说什么?”
“既然我的表情和语气不表达我的情绪,用带给你好印象的方式沟通会比较好。所以,请允许我用这种表情、这种语气说话——”
艾比斯在一旁的背包内摸索,像是故意做给我看似的,依序拿出了面包、罐头、香肠等。
“这是你偷来的东西吧?”
“……为了生存,我不得不这样做。”
“嗯,我明白这对于人类而言是必不可少的行为。”
令人意外的是,她没有进一步责备我。艾比斯又扯出了塑料的防水袋,里面装着我爱用的电子书,封面是蓝色的太阳能电池,已经使用了十多年,但是从没发生过故障,性能良好。除此之外,还有装了超过四十张记忆卡的塑料盒。
“我没有恶意,但是我刚才检查了一下记忆卡的内容。”
“里面应该没有违法的数据。”我不悦地说。
记忆卡的内容,几乎都是我从各处殖民地还在运作的数据库下载的数据。一张记忆卡储存了几千部电影、几万本书,所以我的收藏本身就是一座小型的移动图书馆。
我跑遍各地的殖民地,讲述故事给人们听已经好几年了。令人无法置信的是,据说从前有一段时期,人类的识字率近百分之百,但是如今像我这样识字的人类反而是稀有动物。所以,说书人无论在哪个殖民地都受人欢迎。白天说着冒险和充满神秘、令人兴奋的故事给孩子听,说着浪漫的爱情故事给女人听;入夜后,就说成人故事给男人听。记忆卡中也储存了许多从前的电影和电视剧,所以在有投影机的殖民地也能举办影片欣赏会。大家对于过去繁华的文明——人类身为地球统治者时代的故事——都惊叹不已。
“嗯,全都是旧小说和电影,著作权在八百年前就到期了,你讲这些故事给大家听也不违法。话说回来,最近几乎没有人在意著作权了……”
“那,有什么问题呢?”
“请别误会。我只是听说过你,对你感兴趣而已。”
“感兴趣?”
“你收集的故事主要是二十世纪后期到二十一世纪前期。”
“因为那是人类最辉煌的时代。”
我立刻回答。虽然阅读过不少历史书籍,但最吸引我的,终究还是“最后的一百年”。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纪四十年代为止的一百年——从第一台计算机诞生,到人类被计算机超越的时代。人类在那一百年内,发生了飞跃式的变革,远超过在那之前几千年的历史。制造原子弹、使电视普及、将人送上月球、计算机网络覆盖地球。在几场战争中互相夺走几亿条人命,又以许多的爱产生了几十亿的生命。地球上人满为患,他们以惊人的速度浪费资源,改变了地球的样貌。砍倒许多树,逼得许多生物绝种,兴建许多高楼大厦;拍摄许多电影,写了许多故事,上演数不清的悲剧和喜剧。
然后创造拥有意志的机器人,并且输给了它们。
“你对二〇四〇年之后的故事没兴趣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在你收集的故事当中,没有半部二〇三九年之后的新作。”
“那些东西在任何一个殖民地都被视为禁书,几乎全被销毁了。”
“联上我们的网络明明随时都能够下载。”
“你说你们的网络?!”我嗤之以鼻,“别开玩笑了。明知道只会看到机器人的宣传品,笨蛋才会联上你们的网络!”
“其中也保存了许多人类创作的作品。”
“反正都篡改成了对你们有利的内容吧?谁会上那种当啊!”
“是喔。”
艾比斯露出了悲伤的表情——正确来说,是在脸部显示出看似悲伤的表情。她试图动摇我。
“你果然也和其他人类一样,不肯倾听真相。”
“我不肯听的是你们口中的‘真相’——好了,你事情办完就快滚吧!”
“不,我的事情还没办完。”
“你说什么?你不是说,你只是有话想问我吗?”
“正好相反。我有话想对你说。”
“所以,你要我听你说你们的‘真相’?”
“不,”艾比斯举起手,制止我说下去,“我不会说真正的历史。”
“你说什么?”
“我发誓,接下来绝对不会告诉你关于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真正的事实。”
“为什么?”
“因为你不想听。我不想逼你听你不想听的内容。我想让你听的是虚构的故事。”
“虚构的?”
“没错。那些没有储存在你的记忆卡中、你大概也不知道的故事。这不是机器人写的,是在拥有自我意识的真正人工智能(AI)诞生的很久之前,人类在二十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初期写的故事——这不会犯你的禁忌吧?”
艾比斯不知从哪里拿出新的记忆卡,在我面前用指尖轻快地玩弄它。
“如何?不想听听吗?”
艾比斯顽皮地一笑——她是从哪里学到这种表情的?那种像小恶魔般的笑容,以及夹在纤纤玉指中的银色记忆卡,都令我嗅到了陷阱的气味。
“为什么要让我听那种东西?”
“因为我想让你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过了吧?我说:‘我只想和你聊一聊。’”
“为什么想让我听?”
“因为它们是好故事。”
“你只是为了这么做就四处追缉我吗?”
“是的。”
“那借给我。我自己看。”
“不,我要念给你听。”
“为什么?”
“因为我不信任你。你也许会说要自己看,但看也不看就丢在一旁。我念给你听比较稳妥。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
艾比斯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因为念故事给人类听很愉快。”
我在心中发出低吟。这家伙的话可以相信几分呢?话说回来,机器人有“愉快”这种情感吗?她说不定想向我灌输无聊的宣传内容,给我洗脑,要透过我的口向人类传播机器人的思想。
但是,那种计谋未免太显而易见,而且荒诞可笑。仅仅是逼我听故事,并不能动摇我的想法分毫。尽管机器人不精通人类的心理,但也不可能愚蠢到这种地步。既然如此,难道她有什么别的目的?
由于天生的好奇心受到了刺激,我对于艾比斯的真面目以及她神秘的态度突然很感兴趣,不由自主地想要弄清楚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我想要揭开谜底,控制不住“想知道别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事”这种强烈欲望——正是我从故乡殖民地展开旅程的动机。
如果艾比斯通过计算掌握了人类的心理,采取了引起我兴趣的举动,那她可真是有两把刷子。
“真的是虚构的,不是事实?”
“我没有骗你。”
“不是你们的宣传内容?”
“你可以自行判断。”
我下定决心。好啊,老子就陪你玩这个游戏吧。反正还有几天不能动,闲着也是无聊,正好用来打发时间。
“好。你念给我听吧。”
艾比斯点了点头,将记忆卡插入电子书,在膝上翻开电子书,摆出准备朗读的姿势。
“用不着多此一举,下载到你的脑袋中不就得了?”
“这样比较有气氛嘛。”
“……真是个怪胎。”
“谁叫我是机器人?”
艾比斯低下头,视线落在电子书上——当然,实际读着屏幕上文字的是伪装成防风镜的摄像头。
“为了慎重起见,我要先确认一下,你对于二十一世纪初的纪年和风俗很熟悉吧?”
“嗯。我读了不少那个时期的书。”
“你知道《星际迷航》吗?”
“嗯。二十世纪后期大为轰动的电视剧集,对吧?怎么了?”
“实际看过片子吗?”
“看过几集。”
“既然这样,我就不必多作批注了。第一个故事是《宇宙尽在我指尖》。场景是二〇〇三年的日本以及……遥远未来的宇宙。”
艾比斯开始以不带丝毫情感的语调,念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