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现(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作品系列)
- (加)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 6293字
- 2023-09-19 11:45:34
第一部
第一章
我真不敢相信,又回到了这条路上。道路蜿蜒曲折,绕过湖岸,而岸边的白桦树或要死去,它们患上了从南方传染过来的某种树木病。我注意到这里也有水上快艇出租了,可它依然属于城市的边缘。以前我们没有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现在城市扩张了许多,还修了辅路,真是很了不起。
我从来都没把这个地方看作城市,它只不过是我们路途中的第一个或最后一个村镇,这要看我们是继续前行还是掉头返回。低矮的房屋和棚户屋混杂在一起,主街上有一家电影院,招牌正面Royal字样上的红色字母“R”已然破损。有两家小饭馆出售同样灰黑色的牛排汉堡,上面淋着黑糊糊的肉汁和罐头豌豆,看起来水汪汪的、十分苍白,像鱼的眼睛。饭馆还出售炸薯条,蔫蔫巴巴的,肯定是用猪油炸的。我母亲说过,点荷包蛋时,只看蛋的边缘就知道它新鲜不新鲜。
我出生以前,我哥哥有一次爬到一家饭馆的餐桌下面,把手伸到上菜女招待的大腿上上下乱摸,当时还是战争时期,我哥哥没见过她穿的那种发亮的橘黄色人造纤维长筒袜,我母亲不穿这种袜子。还有一年,我们光着脚跑过满是积雪的人行道,我们没穿鞋子,鞋子早在夏天就磨烂了。那时,我们用毯子裹着脚坐在汽车里,假装受了伤。我哥哥说,德国鬼子把我们的双脚给打飞了。
此时此刻,我却坐在另一辆车上,是大卫和安娜的车。车顶有明显的车鳍,车身是条条的镀铬,十年前就淘汰了的车型,看起来像个笨拙的怪物,大卫得把手伸到仪表盘下才能把车灯打开。他说他们买不起更新一点儿的车,这话倒未必尽然。我发现大卫车开得好极了,尽管如此,我还是用外侧的手握住车门把手,一是为了撑牢自己的身体,再就是发生紧急情况时我可以立刻从车上跳出去。以前我和他们一起坐过这辆车,但行驶在这条路上,情形好像有些不对头,不是他们三个有问题,就是我出了毛病。
我坐在后座上,旁边放着行李。乔,就像一件行李,坐在我身旁;他嘴里嚼着口香糖,还握着我的手,这样他便很容易打发掉时光。我打量着他的手:手掌宽大,手指短小但张弛有度,正摆弄着我的金戒指,转过来转过去,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有一双地道的农民的手,而我却长着一双种田人的脚,这是安娜告诉我们的。眼下每个人都喜欢卖弄小魔术把戏,安娜就常常在聚会时给人看手相,她说这样可以替代言语交流。给我看手相时,她问我:“你是双胞胎吧?”我说不是。“你肯定?”她接着说,“因为你的一些手纹是双重的。”她用食指描绘着我的手纹,“你有个美好的童年,可后来竟出现了这条莫名其妙的断纹。”她皱了皱眉头,所以我只好对她说我就想知道我能活多久,不必泄露别的什么天机。随后她说乔的手表明他是一个值得依赖的人,只是不敏感。对此我置之一笑,我不该那么做的。
从侧面看,乔简直就是美国五分硬币上的水牛像,毛发浓密,鼻子塌矮,一双眯缝眼流露出反叛且愚蠢至极的神态,就好像某种曾经统治过地球而如今又面临灭顶之灾的动物一样。他恰好也是这么看自己的:备受欺辱,怀才不遇。可暗地里,他奢望人们为他建造一座公园,比如一座鸟类禁猎区公园。两面的乔。
意识到我在注视他,他便松开我的手,吐出口香糖,用口香糖纸包好塞进烟灰缸,然后抱起双臂。这意味着我不该看他,于是我转过头,注视前方。
行程的前几个小时,我们翻过牛群点缀的平缓山坡,穿过阔叶林和枯死的榆树林,又进入针叶林,驶过炸药炸开的路段——这里的石头都是粉红色和灰白色的花岗岩,路过那些看起来摇摇欲坠供旅行者憩息的小屋,上面挂着通往北方的木牌,至少四个小镇都挂有同样的牌子。未来在北方,这曾经是一句政治口号。我父亲听到这句话时,曾说道:北方,除了过去,什么都没有;即便有过去,也不值得一提。现在,无论他在哪里,是死是活,没人知道,他不再说那些警句格言了。他们没有权利变老。我羡慕那些年纪轻轻就失去父母的人,他们的父母很容易被记住,他们的形象不再改变。我想,我的情形也不会例外,即使我晚些时日动身返回,我对父母的记忆还是一成不变的。我把他们看作是生活在另一时代的人,他们只为自己的事情忙碌,安全地躲在果冻一样半透明的墙壁后面,好似冷冻在冰川里的猛犸象。我本应该做的是,一旦准备好就立刻返回,可我不断推迟行期,借口总是太多。
我们驱车驶过岔道,朝着美国人曾经挖掘的掩体方向开去。从这里看,那座掩体好似一座平静的山丘,上面长满了云杉树,可林中又粗又重的电线却泄露了它的秘密。我听说美国人早已离去,但这或许是个骗局,他们还是有可能长此以往地驻扎在这里。将军们住在混凝土筑起的掩体内,普通士兵则住在灯光昼夜通明的地下房屋里。我们无法走进去亲自看一眼,因为我们没有被邀请,但这座城市邀请了他们,他们滞留此地对本地的生意大有好处,他们很能喝酒。
“那里是放火箭的地方。”我说。我本该说曾经是,但我并没有纠正。
大卫脱口而出“该死的法西斯蠢猪美国佬”,可口气却好似在评论天气。
安娜一言不发,她把头靠在座位靠背上,微风从侧窗没有关紧的缝隙钻进来,将她的发梢轻轻吹起。刚刚她一直唱着《旭日之屋》和《莉莉·玛莲》这两首歌,一连唱了好几遍,还尽量地把嗓音控制得低哑、深沉,可挤出来的声音却是沙沙的童音。大卫扭开收音机,什么也收不到,我们正处在两家电台之间的盲区。安娜的《圣路易的布鲁斯》刚好哼到一半时,大卫突然吹起口哨,于是安娜把嘴闭上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最要好的女性朋友,我认识她有两个月了。
我向前倾了倾身子,对大卫说:“那个‘瓶屋’就在附近,再向前左转弯就到了。”他点了点头,放慢了车速。我对他们提到过这家“瓶屋”,我想他们会对此感兴趣的。他们正拍摄一部片子,乔负责摄影,虽说他从未干过这行,可大卫说他们是新潮的文艺复兴多面手,一边干一边学,自己教会自己。拍电影大概是大卫的主意,他自称导演:他们已经把片尾的演职员表排好了。他要把他们遇到的一切都拍下来,并把这一创意称作“随意取样”。这也是他们这部影片的名字:随意取样。他们拍完胶片后(胶片是他们唯一需要购买的东西,摄影机是租来的),还要从头到尾再看一遍,然后对拍摄的内容进行剪辑。
在大卫描述这部电影的拍摄计划时,我曾经问他:“要是你不知道你拍摄的主题是什么,你怎么知道该拍些什么呢?”他用教导新手入门的眼神瞥了瞥我,“如果你事先限定了你的想法,就像你的问题一样,那你就什么也做不成。你需要做的,就是‘随遇而拍’。”安娜正弯腰在炉灶旁舀着咖啡,说她认识的每个人都在拍电影。大卫接着说没什么他妈的理由认定他就不能拍电影。安娜回答说:“对不起,你当然可以。”可背地里,她却对他们的做法大大地嘲讽了一番,说那是“任性的粉刺”。
这幢“瓶屋”很特别,是用混凝土把饮料瓶子粘在一起建成的,瓶底朝外,绿色和褐色的瓶子呈锯齿状交错排列,就像他们在学校教我们画在圆锥状帐篷图案上的那种。不仅如此,围绕房屋的围墙也是用瓶子砌成的,瓶子按字母顺序排列,于是褐色的瓶子就拼成了瓶屋。
“挺不错的。”大卫说。他们手提摄影器材从车上走下来,安娜和我也随后下车。我俩抻了抻胳膊,安娜点燃一支烟,她上身穿着一件紫色束腰外衣,下身是白色喇叭裤,上面沾有一块在车子上蹭的油污。我说她应该穿牛仔裤或类似的裤子,可她说牛仔裤使她看起来显胖。
“上帝啊,是谁造的呀?真是太绝了!”安娜赞叹不已。说实话,我对这幢房屋倒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它一直就在那儿。环绕四周的那片黑杉木杂生的沼泽使“瓶屋”看起来更加不讨喜,犹如一座荒诞的建筑物,专门为某个古怪的流放者,或者一位像我父亲那样自愿成为隐士的人建造的,因为只有这片沼泽才能让他实现居住在瓶子房屋里的人生梦想。围墙内是一块尚未修剪成形的草地,周边是一簇簇橘黄色金盏花。
“太妙了,”大卫感慨地惊叹,“真带劲啊!”他一边说一边拥抱了一下安娜以表达他的喜悦,就好像安娜与这座“瓶屋”有什么关联似的。随后我们便离开,回到汽车上。
我从车的侧窗望去,窗外的景象就像是电视风景片。我们抵达城市界标之前,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记住。界标的标志就是一块牌子,一面写着法语的欢迎,另一面写着英语的欢迎。牌子上有好多弹孔,它们的四周泛着红锈。秋天,狩猎爱好者们老把它当作练习射击的靶子,不管人们换了多少块牌子,或给它刷上多少层油漆,弹孔照样重现不误,好像它们不是被子弹打出来的,而是由于其内在规律或染上疾病才长出来的,就像霉菌或疖子一样。乔想把这块牌子也给拍下来,大卫急忙阻止他,“别,别,有意思吗?”
现在,我们已进入我家的地界了,一片陌生的地域。我的喉咙开始发哽,因为当我发现人们说了什么传进我的耳朵而我听不懂时,我的喉咙就会控制不住地发哽。相反,装聋作哑倒是比较容易。当人们向你索要二十五分硬币时,他们会把卡片塞给你,上面是手写的字母。可即便如此,你也得学会辨认他们的拼写。
前方最先扑鼻而来的是锯木厂的味道,院子里堆放着一堆一堆的木屑和码放整齐的木板。造纸用的木料被运到各地的造纸厂,较大的原木在河里被绑成水栅状,绑在一起的原木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中间漂浮着散状的原木。这些原木将通过高架滑木道运进锯木厂,这一点没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我们的汽车在高架滑木道下驶过,然后七拐八拐地进入这个仅有一家锯木厂的小镇。镇上的公共花坛设置得井然有序,中间矗立着一座十八世纪样式的喷泉,还有几尊石凿的海豚和一个面部缺损的小天使。小天使看起来是仿制品,但也可能是真迹。
安娜说:“哇,多么漂亮的喷泉啊!”
“那家锯木厂建造了这一切。”我对他们说。大卫说了句“腐朽的资本主义杂种”,随后又吹起了口哨。
我要他向右转,于是他便把车拐了过去。那条路应该就在这儿的,可一块磨损的、上面涂有方格的大木板横在我们的面前,把路给堵死了。
“现在怎么办?”大卫问道。
我们没带地图,因为我认为我们用不着地图。“我去问问路。”我回答他。于是他把车倒回去,沿着主街向前开,一直开到街角的一家杂货店,出售杂志和糖果的那种。
“你是指那条老路吧?”店里的那个女人略带口音地回答我,“那条路已经不通了,有好几年了,你们得走新的那条。”我买了四个香草味的蛋卷冰淇淋,只问路不买点东西可不大好。那女人用一把铁勺从一个硬纸桶里往外挖冰淇淋。从前,冰淇淋用纸卷包着,吃的时候像扒树皮那样把纸撕掉,然后用拇指把短短的冰淇淋柱捏成圆锥状。显然,这种老办法已经过时了。
我回到车上告诉大卫新的行车路线,而乔说他更喜欢巧克力味的冰淇淋。
一切都与从前不一样了,我竟然认不出路了。我用舌头舔着冰淇淋,仔细地品尝它的滋味,人们现在往冰淇淋里添加海藻了。突然,我开始颤抖起来,为什么道路都不同了呢?他不应该允许他们这样做的,我想要立即倒车返回城里去,不再查寻他到底怎么样了。我简直就要喊叫起来,这太可怕了。要是我真的喊叫,他们会不知如何是好,我也会不知所措。我猛地咬了一大口冰淇淋,一时间我全身毫无感觉,我的脸刀割般地刺痛。麻木是一种骗局,如果还能感到疼痛,那就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疼痛。我随即恢复了正常。
大卫吃完蛋卷冰淇淋,把带有纸桶味的蛋卷尖扔到车外,然后发动汽车。我们驶过小镇向周边开发、扩展的地段,当年我第一次来到这儿时,这地方还是一片荒地。新建的四方形平房,除了粉红色和淡蓝色的边廓以外,与城市里的平房差不太多。再往前一段距离,出现几座长方形的棚户屋,是用沥青纸板和刨光的木板搭建的。一群小孩正在权作草坪的泥地上玩耍,大部分孩子的衣服都十分宽大,这使他们看起来又矮又小。
“他们肯定干了太多的性事,”安娜说,“瞧,那边有一座教堂。”然后她又补充说:“我的用词不算过分吧。”
大卫接话说:“真正的北方是强悍和自由的。”
那些房屋的不远处,两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孩子,肤色黝黑,双手拎着听罐,向我们的汽车奔跑过来,里面大概是山莓之类的野果。
我们驶向加油站,里面的女人说我们应该从这儿向左拐。突然,大卫兴奋地大叫一声:“噢,快看呀。”他们随即一个个地跳下车,好像要是跑得不快那东西就会消失不见似的。他们兴冲冲想看的,是加油枪附近平台上三只剥制的驼鹿,它们披着人的衣服,后腿用金属丝支撑固定着。雄驼鹿身上是军用雨衣,嘴里叼着一根烟斗;母驼鹿身穿印花女装,头戴花帽;旁边的小雄驼鹿套着一条短裤和一件条纹运动衫,头顶棒球帽,一只蹄子擎一面美国国旗。
安娜和我紧跟过去。我走到大卫身后对他说:“要不要给车子加点儿油。”他不该不付钱就去拍摄驼鹿,它们就像这里的洗手间,主要目的是用来招揽顾客的。
“噢,瞧,”安娜兴奋地喊叫着,一只手捂住了嘴巴,“屋顶上还有一只。”果然,一只小雌驼鹿身穿一条有褶边的短裙,头上扎着一根淡黄色的小辫,一只蹄子撑起一把小红伞。他们也把它拍了进去。穿着衬衣的加油站主人,站在厚厚的玻璃橱窗后面,透过上面的那层灰尘,阴沉着脸,看着我们。
我们再次回到车上,我似乎在为自己辩解:“从前可没有这些东西。”安娜摇了摇头,我的声音听起来一定有点儿怪。
“在什么以前?”她问道。
这条新铺的路很直,双行道中间划有一条标线。道路的界标开始出现,路边竖立着零星的几块广告牌,还有一座十字架,上面是木雕的耶稣像,它的肋骨凸出,一尊外来的神,可在我眼里它依然与以往一样神秘。耶稣像下面有几个果酱罐子,里面插着鲜花,有雏菊和红色的橙黄山柳菊,还有人们通常用来晒干的白花,山桃草,永生花。这儿一定发生过交通事故。
不时地,从前的老路出现在我们面前。路面很脏,到处都是隆起和坑洼;道路依地势而筑,一会儿爬坡,一会儿下坡,有时还绕着悬崖和石砾而行。过去人们总是得尽可能快地通过这一危险路段。他们的父亲对这儿的路段了如指掌,(他说)就是蒙上眼睛也能开出这条路。他们似乎经常真的这样行车,掠过标有“小村庄”的路牌,从有如升降机般陡峭的崖边疾驰而下,擦过岩石断面,靠右行驶,喇叭高鸣,坐在车里的人紧紧地抓住车上的东西,可他们还是感到越来越晕,他们的母亲早已准备好的“救命稻草”(1)丝毫不管用,最后他们总是头晕目眩地吐进路旁蓝色的翠菊和粉色的杂草里。那是他及时停车的情况;要是他来不及,你就得把头伸出窗外呕吐或是吐到纸袋里,他总是未雨绸缪,以防万一;因为如果他很急的话,车子根本就不停。
这可不太好,我不能把他们称作“他们”,好像他们是别人家的成员:我必须得遏制自己不再讲述那些往事了。虽说如此,可看到那条老路在不远的前方蜿蜒起伏,穿过林子(车辙印因蔓延的野草和小树变得模糊不清,它不久就会消失),这景象让我不自觉地把手伸进包里去抓我早已准备好的“救命稻草”。然而,这东西不再有用了,虽说前方路段已经由铺面路变成了砾石路,(“上一次肯定是投票选错了竞选人。”大卫开玩笑地说。)熟悉的尘土味从车后卷起,与汽油味和汽车坐垫散发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记得你说过这段路会很糟糕,”大卫回头对我说,“其实这路一点也不糟糕。”我们差不多快到村庄了。两条路在这里交会,路面变得更宽了——岩石被炸开,树木连根拔起,根须暴露空中,针叶变得发红——我们驶过平整的崖面,那上面被多次刷上选举口号,有的变淡了,有的已经看不清了,还有一些是刚刚刷上的黄色和白色的标语:投高得特一票,投奥布莱恩一票;此外,上面还涂有心形图案、首写字母、单词和广告,诸如色拉达茶叶,蓝月山庄距此半英里,自由魁北克,去你妈的,请喝冰镇可口可乐,基督救世,等等。形形色色的诉求,各种语言的杂烩。要是用X光透视的话,人们就可通晓这个地方的全部历史。
可他们确实骗了人,我们出乎意料地顺利到达这里。我感到被剥夺了什么,好像我只有遭受痛苦折磨的旅程后,才能真正地抵达这里;同样,此刻我们第一眼看到的湖光景色,好像就该透过泪水和挨过呕吐的晕迷,才算得上是真正意义地看到,就像只有赎罪后才能看到蔚蓝和清爽一样。
(1) 指晕车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