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乔伊斯来说,女人具有一种神秘的福楼拜式的神的力量。女人与创造和艺术密不可分。对斯蒂芬来说,艺术家无异于创世主。但神这个词只有在圣母马利亚想像力的子宫里才被肉化,也即具象化。埃玛成了斯蒂芬的圣母马利亚,既是他的母亲又是他的女友。被意象化的或被神化的女人——无论是玫瑰、鸟、处女想像力的子宫还是圣母马利亚——都蕴涵着斯蒂芬的愿望和作为艺术家的创造力。乔伊斯甚至将“灵魂”也女性化。拉丁词mulier(女人)对于斯蒂芬来说,具有柔和的美和令人沉醉的魅力。

在小说出色地描述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的亚里士多德式的开头部分,在朦胧的孩提对一个完整的微观世界的印象中,斯蒂芬对住在7号的万斯家的艾琳有好感。“他长大后要娶艾琳做妻子”。但结果是灾难性的。他妈要他道歉,老鹰要飞来啄走他的眼睛。斯蒂芬无法接近她,因为她是新教徒,新教徒总是讪笑圣母马利亚启应祷文。但他还是要钟情于那一双又长又白的手,那手长长的,白皙而细瘦,那冰凉而洁白的东西就是象牙塔的含意。

有一天,他站在她身边,手放在口袋里。她将手伸进了他的口袋,他感觉到她的手多么冰凉、多么纤细、多么柔软。她陡然缩回手,咯咯大笑着沿着小道的坡路撒腿跑开去。她的金发在脑后随风飘拂起来,犹如阳光下的金子。这是斯蒂芬第一次对男女接触的温柔的感觉。斯蒂芬在这种接触中总有一种未完成的惆怅。

在经受了自我与权威的冲突之后,在斯蒂芬的梦幻中出现了阴郁的复仇者的形象。这形象代表他童年时听说与感觉到的怪异与可怕的一切。复仇的基督山伯爵的出现表明斯蒂芬心灵中孕育了反叛耶稣会教士、反叛教会教育的种子。而这种反叛的种子是与“美茜蒂丝光辉灿烂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与盛开玫瑰的院子联系在一起。但复仇者与女人的最终的结局是悲剧性的。美茜蒂丝嫁给了别人。在他们最后一次的会面中,复仇者终于作了一个忧郁的、傲慢的婉拒的手势说:“夫人,我从不吃麝香葡萄。”他拒绝了女人的和解而成为英雄。对于艺术家来说,这是又一次完成的性。

在清澈的冬夜,斯蒂芬和埃玛在末班马车的踏板上聊天。斯蒂芬立在高一级的踏板上,埃玛站在低一级的踏板上。谈话间,她多次蹬到高一级的踏板上来,然后又蹦下去,有那么一两次她待在他的身旁忘了站下去了。后来还是踩下去了。要是她一直待在他身旁该有多好!该有多好!但是,埃玛最终还是成了他赋写的维拉涅拉诗中的妖妇。“她成了她的国家女性的一个形象,具有一颗蝙蝠般的灵魂,只有在黑暗、神秘与孤独之中才有活力。”斯蒂芬和她成了陌路人,在图书馆台阶上他也没有向她招呼。她一面玩弄着爱尔兰语短语词典,一面和莫兰神父调情。斯蒂芬面对的是另一场失败的令人惆怅的思念。“让她去和神父调情,让她去和那教会逗乐吧,那教会不过是基督教厨娘而已。”

斯蒂芬对女人的崇拜表现在他对圣母马利亚的崇拜上。在他的心目中,圣母马利亚并不是神,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一旦他真的想弃恶从善,一旦他真的想忏悔,那么,那令他感动不已的冲动便是希望成为她的骑士。”

乔伊斯式的艺术家英雄所崇尚的女人从艾琳、埃玛、圣母马利亚、美茜蒂丝而演变成“一只奇异而美丽的海鸟”,她代表了阿奎那式的美的极致。

有一位少女伫立在他面前的激流之中,孤独而凝静不动,远望着大海。她看上去像魔术幻变成的一只奇异而美丽的海鸟。她那颀长、纤细而赤裸的双肢犹如仙鹤的双脚一样纤美,除了肉身上留有一丝海草碧绿的痕迹之外,纯白如玉。她那大腿,圆润可爱,像象牙一样洁白,几乎裸露到臀部,游泳裤雪白的边饰犹如轻柔雪白的羽绒。

贯穿在斯蒂芬的女人们的形象之中有一样东西是恒久不变的,那就是象牙,象牙塔。像象牙一样洁白。象牙塔的形象出自《旧约·雅歌》第7章第1节:“你的两腿,圆润似玉,是艺术家手中的杰作。”在启应祷文中,圣母马利亚被称作“神秘的玫瑰”、“象牙塔”、“黄金屋”、“晨星”。所以,可以说,无论是艾琳、埃玛、美茜蒂丝以及那海鸟般的少女都是圣母马利亚的肉身化,世俗化。

极致的美的女人的出现意味着新的人生的来临,意味着创造。乔伊斯1909年写给诺拉·巴纳克尔的信中,明确地表示他要将他与她的关系重建成一种母与子的关系,这种关系因为乔伊斯母亲的死亡而断绝了。对于乔伊斯来说,情人之间的关系太疏远了。他希冀一种更为紧密的关系:“哦,我希望我能像一个诞生于你的肉与血的孩子一般生存于你的子宫中,领受你的血液的哺育,在你的身体中那温暖的神秘的黑暗中睡眠!”(《乔伊斯书信集》第1卷第296—297页)。跟乔伊斯一样,斯蒂芬的灵魂跳将出来去迎接那创造的召唤:

去生活,去犯错误,去沉沦,去成功,去从生命中创造生命!

正如哈佛大学教授哈利·列文指出的,这种野性的飞翔实质上是一种性完成与艺术创造的比喻。女人、女人想像力的子宫使斯蒂芬英雄最终完成了他的性的梦幻,也即完成了他的艺术的受孕(构想)、妊娠(酝酿)和生产(再现)。在斯蒂芬看来,“艺术家,正如造物的上帝一样,存在于他创造的作品之中、之后、之外或之上”。斯蒂芬式的性与艺术,性与创造的关系就这样建立起来了。艺术的宗师每次将日常的经验演绎成永恒的艺术时,圣性的肉身化便再现一次。斯蒂芬成了他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