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斯蒂芬在家时,还是在克朗哥斯公学、贝尔维迪尔公学或在都柏林大学学院,他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时而明确时而朦胧地寻觅真正的自我,寻觅自己的归属。斯蒂芬摒弃了污秽的、愚蠢的、尔虞我诈的环境,飞越出式微的家庭、虚荣的父亲、呆板信教的母亲、“吞食自己生养的小猪的”民族、严峻的冷漠的天主教教会的网去寻找自我。斯蒂芬怀疑自己与父母、兄弟姐妹的关系是一种神秘的领养的关系,而不是一种血缘的关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兄弟姐妹的确切数字。

他是一个学究式的、自恋的唯我主义者,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叛逆者。他与都柏林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有一种弥漫整个身心的孤独感。孤独感正是敏感的艺术家的显著特征之一。乔伊斯在小说开首就写道:

从前,在一个很美妙的时刻,有一头哞哞母牛在路上踽踽而行,这头哞哞母牛在路上彳亍时遇见了一个名叫小杜鹃的可爱的小孩儿。

斯蒂芬一降生就生活在异类的环境里。小杜鹃这称呼,对斯蒂芬来说是再适合不过的了。雌杜鹃每每将蛋下在别类鸟的巢里。这注定了斯蒂芬作为艺术家的孤独的人生。

斯蒂芬在克朗哥斯公学遭受教导主任多兰神父的鞭笞是艺术家的自我第一次与权威发生了冲突。他打碎了眼镜,阿纳尔神父允许他可以不用读书,而多兰神父却诬蔑他为“懒惰的小骗子”。这是不公正而残酷的。艺术家要去跟院长说,他被错误地体罚了。他想,像这样告发冤枉的事在历史上有人干过,那是伟人。他于是饭后散步时不是踅向走廊,而是爬上右边通向城堡的楼梯,鼓足了勇气去找教区长。于是,艺术家成了伟人,成了乔伊斯式的孤独的英雄。他认为,他的命运是要躲避任何社会性的或宗教性的派别。他注定要与众不同地领会他自己的智慧,或者在世界的各种陷阱中周旋,自己来领会别人的智慧。

甚至当他16岁躺在妓女的怀中,他仍然是孤傲的,紧紧抓住他的自我不放。在乔伊斯的自然主义的描述中给人一种疏离感,在男女的接触中似乎有一种巨大的不可逾越的藩篱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默默地呆立在房间中央,她走上前来快活地正经八百地一把抱住他。她那滚圆的手臂将他搂在怀里,他一见她的正经而娴静的脸庞贴向他,一感觉到她温热的乳房平静地在身上摩挲,他遽然歇斯底里地嘤泣起来。愉悦和释然的眼泪在他的快乐的眼睛里闪烁,他张开了嘴唇,但并不想说话。

她用她那丁零当啷的手抚摸他的头发,叫他小无赖。

吻我,她说。

他不愿躬身去吻她。他只想紧紧地偎在她的怀中,被轻轻地、轻轻地、轻轻地抚摩。在她的怀抱之中他突然变得强大、无畏而充满自信。但他不愿躬下身子去吻她。

她霍地一伸手将他的头压下来,她的嘴唇与他的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从她那毕露的抬起的眼睛里他颖悟到她所有动作的含意。这对于他太过分了。

桀骜不驯的艺术家孤独的自我的另一面就是异端。他所信奉的思想与世俗迥异。他崇尚的是浪漫主义诗人拜伦,认为丁尼生只是一位韵律家,而最伟大的诗人是拜伦。但在都柏林庸俗的“有教养的”中产阶级看来,拜伦纯粹是个异端,“一个不道德的人”。斯蒂芬第一次因为坚信自己的异端思想而挨了一顿揍。即使斯蒂芬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同学从沟里操起一根长长的白菜帮子扔在他身上,用手杖猛揍他的腿,赫伦严词要求他承认拜伦不好,艺术家仍然是一个断然的“不”。

由于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斯蒂芬在同学的眼中无异于一个“魔鬼”。同学达文对斯蒂芬说:“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总是孤独一个人。你完全脱离了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你是一个生来就对一切冷嘲热讽的人。”但艺术家却认为:“这个民族、这个国家、这人生创造了我,我只是说出了一个真实的我而已。”

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斯蒂芬作为艺术家的最后归属是由一位无知的教导主任肯定的。

教导主任问:“你是一位艺术家,是吗,德达罗斯先生?艺术家的目标就是创造美。”

斯蒂芬说:“只要视觉能理解它——我是说美学理解——那它就是美的。”

斯蒂芬对同样无知的同学林奇阐述美与艺术时,艺术家的自我达到最高峰,一个完整的新柏拉图主义、阿奎那思想的信徒便塑造完成了。斯蒂芬认为:

“艺术是人为了审美目的对可觉察的或可理解的事物的处置。根据阿奎那,对令人愉悦的东西的颖悟就是美。美需要三样特性:完整性、和谐和光彩。”

关于艺术形式,他认为:

“你会发现艺术分为三种形式:抒情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艺术家以与自己最直接的关系来创造形象;史诗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艺术家以与自己和其他人间接的关系来创造形象;戏剧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艺术家以与其他人最直接的关系来创造形象。”

乔伊斯有意安排艺术家在阐释自己关于美与艺术的观点时,他的听者是无知之徒,这使艺术家英雄的孤独感达到了极致。于是,在我们面前呈现出一个完整的作为异端分子、作为英雄、作为流放者的英雄的艺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