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天不能出去散步。其实,上午我们在光秃秃的树林里走过一个小时,但午饭后(没有客人时,里德太太午饭吃得早),冬天的冷风刮来满天乌云,接着下起大雨,没有办法再出门。

我求之不得。我历来不愿走得太久,特别是下午天冷时。阴冷的黄昏散步回来我简直受够了罪,手指脚趾冻得冰凉,挨保姆贝西的骂挨得难受,内心还自卑,因为身体不如里德家的伊莉莎、约翰、乔治安娜。

那天下午,伊莉莎、约翰和乔治安娜几个在客厅里围着妈妈。他们的妈妈躺在火炉边的沙发上心里乐滋滋,几个孩子不吵不闹。她不让我跟她的几个孩子在一起,说:“对不起,你离他们远点。快乐知足的孩子该有的享受我不能也给你,除非我听贝西说,还要自己亲眼看见,你下决心改掉坏性格,讨人喜欢,像个孩子,变得活泼、单纯、天真。”

“贝西说我怎么啦?”我问。

“简,我讨厌多嘴多舌刨根问底的人。再说,孩子在大人面前总得有个规矩。坐到旁边去,说话不叫人开心就闭着嘴。”

客厅隔壁是早餐室,我一声不吭走进早餐室。这里有个书架,不一会儿我找到本书,是有很多插图的。我爬上窗台,像个土耳其人一样盘腿坐着,又把厚厚的红窗帘几乎全拉上,躲得特别隐蔽。

我右面有打褶皱的红窗帘遮挡,左面是明亮的玻璃窗,使我既不受十一月寒冷的侵袭,又能看到屋外。翻书页时,我会常常看看冬天下午的景象。远处白雾蒙蒙,近处草坪湿漉漉,灌木丛被风吹雨打。雨下个不停,风声凄厉,一阵接一阵。

看过窗外我又回过头看书,是比尤克的《英国鸟类史》[1]。我一般不爱看书上的字,但有几页的说明却不能当空白翻过,虽然我是个孩子。这些说明讲到海鸟在什么地方出没,有些孤零零的岩石和海岬只有鸟儿居住,挪威沿海小岛密布,从最南的林讷角一直延伸到北角。

寥廓的北冰洋激流汹涌,

围绕着遥远北极的不毛之岛;

大西洋的怒涛在澎湃,

冲击着暴风雨中的赫布里底群岛。[2]

另一些荒凉的地方我也不得不看,如拉普兰、西伯利亚、斯匹次卑尔根、新地岛、冰岛、格陵兰,以及一望无边的北极。这些寒带的不毛之地是冰仓雪库,集千年万载严冬之大成,茫茫坚冰闪闪发光,遍布极地,层层堆积,像阿尔卑斯山一峰叠一峰。对这些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我有自己的想象。它与所有孩子脑子中浮现的想象一样,朦朦胧胧却异常生动。几页说明中的话紧扣其后的画,使浪花飞溅的大海中矗立的岩石、荒凉海岸上搁浅的破船、云缝中俯视船慢慢下沉的冷月都变得令人寻味。

如果人们看到一块孤零零的墓地,看到刻有碑文的墓碑、墓门、墓前的两株小树,低低的地平线、破败的围墙、黄昏一轮初升的新月,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感受。

两艘船停泊在平静的海上,我把它们当成了葬身海底的人的幽灵。

一个窃贼背着赃物,却不料魔鬼在后,拖住了他。这一页我一翻而过,因为太可怕了。

还有一页画着个长黑角的怪物,坐在岩石上,远眺一群围着绞刑架看热闹的人,我也一翻而过。

每幅画都包含一个故事,但由于我理解力不强,又不善揣摩,因此它们大多显得神秘,然而非常有趣,像冬天夜里贝西有时讲的故事。这种时候她碰巧心情好,把熨衣板搬到小儿房的壁炉边,叫我们坐在身边,一边熨里德太太花边的褶或者睡帽边,一边给我们讲几段古老的神话和歌谣里的爱情或冒险故事,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后来我发现,有的故事出自《帕梅拉》[3]和《莫尔兰伯爵亨利》[4]。

我把比尤克的书放在膝盖上,心里高兴,至少可说是自得其乐。但我只怕好景不长。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早餐室的门开了。

“呸!晦气鬼!”只听有人叫。是约翰·里德的声音。他发觉早餐室里没有人,站住了。

“她到什么鬼地方去了?”他又开口了,“利齐[5]!乔琪[6]!(是在喊两个妹妹)没看到简。告诉妈妈,她在外面淋雨。这狗东西!”

“我幸好拉了窗帘。”我想,巴不得他发现不了我躲在哪里。约翰·里德的眼睛、脑子都不顶用,不会找到我,但伊莉莎把头伸进门,说:“杰克[7],她在窗台上,准没错。”

想到被这个杰克拖出来我就怕,忙下了窗台。

“你有什么事?”我胆战心惊地问。

“你该说‘里德少爷,有什么吩咐?’”他答道,“我叫你过来。”他往那张扶手椅上一坐,做个手势叫我站到他跟前。

约翰·里德在上学,十四岁,比我大四岁,我才十岁。他个子又高又大,看起来不止十四。肤色发暗,显得不健康。脸大,五官粗。手肥脚肥,巴掌厚实。吃饭狼吞虎咽,所以肝火旺盛,眼睛发蒙,脸上的肉松弛。这时他本该到学校读书,但他妈妈已把他接回家住了一两个月,原因是“身体虚弱”。迈尔斯老师断定,如果家里少给他送饼干糖果,他本会太平无事。但是他妈妈心软,另有高见,认为约翰脸色不好是因为用功过度,再加上也许想家。

约翰对母亲和妹妹无多少感情,对我只有恨。他欺负我,虐待我,不是每周两三次,也不是每天一两次,而是随时随地。我根根神经都怕他,见他靠近便浑身发抖。我常被他吓得不知所措,因为他威胁时也好,动手时也好,我都无可奈何。仆人不会得罪少爷,帮我对付他。里德太太装聋作哑,他打我看不见,骂我听不见,尽管他会当着她的面打骂。当然,背着面他更放肆。

我对约翰逆来顺受惯了,走到他椅子跟前。他向我伸出舌头,伸得老长,就差没有伤到舌根,伸了两三分钟。我知道他马上要动手。我怕挨打,心里却偏偏想着他打我时那副讨厌的丑相。可能他看出了我在想什么,二话不说,猛地打来。我一个踉跄,倒退两步才站稳。

“谁叫你跟妈妈顶嘴,又躲到窗帘后,刚才还贼眉贼眼看我,你这耗子!”他说。

对约翰·里德的谩骂我早习以为常,绝不会起心回嘴,只想着怎样忍受接着肯定要受的罪。

“你在窗帘后干什么?”他问。

“看书。”

“把书拿来。”

我到窗前拿来书。

“我们家的书你没有资格拿。妈妈说,你靠别人家养活。你爸爸什么都没有给你留下,你本该去要饭,不该与我们体面人家的孩子一起过日子,吃我们的,穿我们的。你乱翻我的书架,我得给你点颜色瞧瞧。书是我的,一屋子的东西都是我的,就算现在不是,过几年就会是。站到门边去,别对着镜子和窗。”

我站了过去,开始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看到他举起书要扔过来时,不由自主惊叫一声,往旁边一闪。然而为时已晚,书砸中了我。我倒在地上,头撞到门,破了。伤口流出血,很痛。我极度恐惧,反而什么都不顾了。

“你太恶毒,太狠心!你简直是杀人犯,是奴隶监工、罗马暴君!”我说。

我读过哥尔斯密[8]的《罗马史》,知道尼禄[9]、卡利古拉[10]等人的暴虐,暗地里想过谁像他们,却不料现在居然说了出来。

“什么?什么?”他大声嚷着,“你敢这样骂我?伊莉莎,乔治安娜,你们听见了吗?要不要告诉妈妈?还是先——”

他向我直冲过来。我感到他一把拽住我的头发和肩,像在与人拼命。他当真成了暴君、杀人犯。我只觉得血从头上流到了脖子上,热辣辣地痛,于是顾不上害怕,发疯似的与他对打。我不知道一双手怎样对付得了他,只听到他大喊大叫“狗东西,狗东西!”他的帮手近在咫尺。伊莉莎和乔治安娜跑去找里德太太。里德太太本在楼上,立刻赶来,身后跟着贝西和女仆艾伯特。我与约翰被拉开了,只听她们说:

“哎呀,哎呀!敢跟约翰少爷这样干仗!”

“这样凶悍的人谁见过!”

接着里德太太说:“拖到红房里关起来。”

两双手立刻按住我,把我推上了楼。

注释

[1]比尤克(Bewick,1753—1828),英国木刻家,《英国鸟类史》(History of British Birds)为其代表作。

[2]这几句引自苏格兰诗人汤姆逊(Tompson,1700—1748)的诗《秋天》。

[3]《帕梅拉》(Pamela),小说,出版于1740年,作者塞缪尔·理查森(Samuel Richardson)。主人公帕梅拉为一女仆,最后与男主人结为伉俪。

[4]《莫尔兰伯爵亨利》,小说,全名为《莫尔兰伯爵亨利传》(The History of Henry, Earl of Moreland),出版于1781年,作者为亨利·韦斯利(John Wesley)。但这本书是另一本书《傻瓜显贵》(The Fool of Quality)的删节和改写本,其作者为爱尔兰作家亨利·布鲁克(Henry Brooke)。《傻瓜显贵》共五卷,出版于1765—1770年。

[5]利齐(Lizzy)是伊莉莎(Eliza)的爱称。

[6]乔琪(Georgy)是乔治安娜(Georgiana)的爱称。

[7]杰克(Jack)是约翰(John)的爱称。

[8]哥尔斯密(Goldsmith,1730—1774),英国诗人、剧作家、小说家。

[9]尼禄(Nero,37—68),古罗马皇帝,以凶残闻名,公元54—68年在位。

[10]卡利古拉(Caligula,12—41),古罗马皇帝,以凶残闻名,公元31—47年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