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跑的洗衣机

苏若曦和周景明回到家里,这里是大悦城附近的一套loft。他们毕业后租在这里,楼下是丁达尔设计工作室,楼上就是两人的家。四十多平方米的小屋,楼下摆着沙发和工位,带厨房和卫生间。楼上是不到二十平方米的阁楼,一张床,床边放着两米多长挂衣服的架子。

两人在这里住了三年,loft虽然小,但简洁温馨,收纳也井井有条。楼下两张一米多长的桌子,是两人的工作台,若曦画图、做设计,周景明谈工作、开会。

两人刚搬来那会儿,最想买的就是一米多宽的工作台,可到市场上逛了逛,好的木板要一万多块钱一张,两人没舍得买。走回家时,在楼下发现了两扇别人不要的旧木门,若曦让周景明把它们搬回来,磨砂抛光刷油后,做成两个工作台,几乎没花钱。

若曦洗澡的时候才看到脚踝肿了,她没出声,用热水多冲了一会儿。她想周景明今天看完房,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太舒服。他自尊心强,决定创业,就没打算去大公司工作,一路辛苦从不抱怨。

周景明自从来到北京上学,就决定在这里扬名立万,他不能离开这里,除非衣锦还乡,让村子里的人都羡慕。若曦知道买房不是他的梦想,但他却承担了压力,她不想在这时候还让他担心。

洗完澡,她顺手把两人的脏衣服丢到洗衣机里。这台洗衣机是他们俩大学毕业后购置的第一台家电,两人在网上看到附近有人出售二手洗衣机,只要五十块钱,赶紧雇了个三轮车去连夜买了回来。只是这破洗衣机真的只值五十块钱,甩干的时候蹦蹦跳跳,声响大得要命。

若曦刚把衣服丢进去,就听到电话响了。她看是方可打来的,赶紧接了起来。

“真是讨厌死了,若曦!”方可的声音传过来。

还不等若曦问,方可接着说:“我刚回家,发现我们那幢楼着火了,消防员搁那儿喷水呢,不让我们进去。”她是四川女孩,却清脆地说着一口北方普通话。

若曦吓了一跳,连忙问方可家有没有事,她说不知道,现在还不让进去,但是据说烧起来的那户人家在楼上,应该没烧着,就是今晚没地方住了。若曦赶紧让她来自己家,她说刚跳上的士,一会儿就到。

方可是若曦的闺密,她要是知道今天两人看房又失败了,必定要嘲笑一番。若曦想着今晚先不提。上次方可正好有空,陪着两人去看房。那次看的是个郊外的回迁楼,若曦和周景明为了省掉中介费,直接联系了房东。房东看起来其貌不扬,土得要命,穿的夹克衫像是三十年前流行的。他是本地人,在小区门口等着他们,接了三人,走到楼里。

一行人来到房子门口,房东掏出一串钥匙,试了试,发现打不开门。周景明有些奇怪,心想不会遇到骗子了吧?毕竟看上去这么穷的人,真的是房主吗?后来房东一拍脑袋,说:“瞅我这记性,这串钥匙不是这幢的,你们等等,我回去换串钥匙。”

后来若曦他们才明白,房东家里拆迁,分了两幢楼十多套房,他拿错了钥匙串,这是隔壁那幢楼的钥匙。方可看着若曦和周景明神色复杂的脸,笑得不行,说两人没出息,还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呢,赶着来买回迁房。

即便是回迁房,两人的首付也不够。方可的想法是,干吗非要在北京买房?为什么每个北漂都想买房?租房子住不行吗?北京有什么好的,讨厌死了的地方。她每次这么说起,若曦丝毫没有责备,知道北京是方可心里的痛处。大学毕业时,方可的男朋友向方可求婚,他回家做公务员,希望方可也一起回去。方可拒绝了男友的求婚,把他送上回乡的火车后,算是彻底失了恋。

那几天若曦怎么也找不到方可,一周后再看到她的时候吓呆了,她从没想过人可以在一周内瘦这么多,T恤挂在身上荡来荡去。她坐在没有铺床单的床上,打包来的东西依然装在编织袋里。若曦一看就知道,她这几天没吃没喝没睡,一个人坐在这里。

过了两个月,若曦再接到方可电话的时候,她正被杂志社编辑虐待,没日没夜地加班,方可叫苦连天,说编辑简直不是人,讨厌死了。若曦听到她抱怨,才算放下心来,知道方可还是那个方可,开始好起来了。

若曦站在洗衣机边上发呆,听到周景明大笑,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边的洗衣机蹦蹦跳跳,几乎要把电话线扯直了。她笑了出来,这破洗衣机是该换了。两人为了买房,在吃穿用度上省到了极点,可是再省,这洗衣机也用不了了。这套老式的波轮洗衣机估计被用了十几年了,优点是旋转力度大,衣服洗得干净,缺点是跳来跳去,弄出巨大的声响,惹得楼下投诉。

两人把洗衣机推归原位,周景明搬了几本书过来,他说压着,正合适。若曦望着他笑,这是他们上大学时攒钱买的设计大师的画册,死沉死沉的,一本十多斤,压在这里正合适。不用说,周景明就知道若曦笑什么,用设计大师的作品集来压制破烂洗衣机,正像是他们生活的隐喻,又带着一点嘲讽。

方可进来的时候看二人正在对笑,说:“你们干吗呢,大晚上又在这里秀恩爱是吗?”她有若曦家的钥匙,平时都是自己开门进来。方可把鞋子踢在门口,歪在沙发上大叫:“讨厌死了,快给劫后余生的我倒杯水压压惊。”

若曦问她家怎么会着火,方可说,听说是隔壁把电单车放在家里充电,不知道为什么就着火了。两人说着话,周景明已经在楼下沙发上睡着了,若曦给他盖上毯子。

两个女孩在被子里压低声音说话。方可抱怨租了这个房子就开始不停地倒霉,要么就是下楼丢垃圾被关在门外啦,要么就是停电停水啦,更奇葩的是,住进来六个月,左左右右都开始装修了,好不容易折腾完,楼上还着火了。

“不行,我得搬家。”方可说。

“你又要搬到哪儿去?”若曦问。毕业三年,方可每六个月搬一次家,赚的那点钱全部花在房子押金和搬家上。她不想在任何地方找到家的感觉,若曦心想,方可真是和她完全不同的人。她一旦住下来了,除非房东赶人,不然绝对不会搬走。她恋家,即便是租的房,那也是自己的家呀。

方可压低声音说:“三里屯啊!那里酒吧最多了,哈哈,帅哥也会很多呀。”若曦跟着她一起压低声音笑,心里却心疼起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自从和大学时候的男友分手,她的男朋友就一茬儿接一茬儿。每次约若曦吃饭,都带着新男友,比换包还勤。有时候是长发飘飘的吉他手,有时候是穿着大褂的设计师。有次她带着个光头画家,若曦等着方可介绍对方姓名。

方可想了想,转头问:“对了,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若曦知道方可不拿这些人当真,她只是有点心疼她。方可看起来独立潇洒得要命,可是有天方可丢了钥匙,若曦送备用钥匙过去,发现她正坐在楼梯口吃蛋糕,若曦才想起来,那天是方可生日。那阵子她忙,把这件事忘了,方可自己在蛋糕店买了个切角蛋糕,还点了根蜡烛,自己坐在楼梯间,盯着蛋糕发呆。

若曦怪她也不说一句,干吗不喊她一起吃饭呢。方可坐在楼梯上,双手抱着膝盖,这时灯熄灭了,只有蛋糕上的蜡烛还亮着,方可那张俏皮又活泼的脸被烛光照耀,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她没有回话,却说:“我今天早上收到他的微信,让我自己买蛋糕给自己过生日呢。”若曦知道她说的是大学时候的男朋友,叹了口气,学起方可的口气:“又不来北京看你,发什么破微信,他讨厌死了。”

这时蜡烛灭了,两人都没有出声。沉默了一会儿,方可站起来跺脚,楼梯间的感应灯亮起来。方可大声说:“对呀,讨厌死了。不如我们出去吃火锅吧?”若曦跟在她身后,知道前头的方可在哭。

一个人到底是有多悲伤,才能每天过得开开心心呢?

若曦和方可听到楼下的周景明说话,嘴里嘟囔着“all in”之类。方可嘻嘻地笑,说梦里正在打德州呢,若曦也笑。这是周景明为数不多的兴趣爱好,有时候也出去打通宵,一方面是玩,一方面也是为了认识更多人,挖掘潜在客户。

今天白天还听他提起,下午陪一帮人打牌,里面有个特别有钱的老太太,最近在找人装修房子,不知道他聊得如何。不过若曦知道,周景明处事稳重,向来能与人处理好关系,只要他费心,没有他哄不好的人。这三年,丁达尔工作室得益于周景明在外交际,接的单子虽然小,但也没断过。不过即便两人再努力,存款也远远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

若曦还记得,他们刚搬进这loft时,楼价才两万多。楼下的中介天天早上喊操,加油加油加油!每次路过,若曦都要留意房价,最近已经涨到五万多一平方米。这些中介每天加油加油,还不如早点买套房子。

租住在隔壁的邻居,若曦只见过几次。大多是些在城市里打拼的年轻情侣,每日早出晚归。若曦在这里住得最久,加上白天在家工作,总是听到隔壁的声音。前年住在这里的情侣以分手终结,不知去向。

若曦记得他们刚搬进来的时候,她在楼梯间遇到这对情侣,两人提着大包小包,刚从宜家回来,蓝色塑料袋里装着宜家的床单被套。若曦不用摸,就知道是些便宜货,她自己也买过。

哪个住在北京的年轻人没有买过宜家呢?那些廉价的、五颜六色的棉布床单被套,就像他们的爱情一样,看起来光鲜,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得粗糙难看。那些三十九块九的桌子板凳也是,刚买回家的时候光洁崭新,过不了多久,就怎么看都觉得别扭。既不舒服,也不实用。

去年搬过来的那对情侣经常吵架,女生常在深夜号啕大哭。他们养了一只狗,女生一哭,狗就跟着叫。有天晚上实在闹得太厉害了,若曦过去敲了门,问需不需要帮忙。男生有点尴尬,直说抱歉,女生没动,依然坐在沙发上哭。

第二天白天,女生过来道谢。若曦见她眼皮肿肿的,面色苍白,就请她坐了一会儿,泡了杯茶。她叫小若,名字里也有个若字。若曦问她哪里人,女生说东北,来北京刚半年,在银行实习,每周有KPI,还好亲戚帮忙,往银行存钱,过了实习期,留在北京的银行里,也算是份好工作。两人聊起家常,女生像是平静多了。

后来她时常来若曦家里坐,两人熟了,小若和男友出差的时候,就把钥匙留给若曦,请她帮忙遛狗。去年若曦没少帮忙照顾这只小狗,她每回进小若的屋子,狗就热情地扑上来,拼命摇尾巴。

若曦从橱柜里拿出狗粮,倒在碗里。这种廉价狗粮才十几块钱一斤,跟小若一起去菜市场的时候见过,这种狗粮根本不是肉做的,里面加了大量的羽毛粉,这种东西是鸡毛鸭毛碾碎后做的粉,非常便宜,再混合香精,狗倒是吃得香甜。若曦几次都想劝小若换种好点的狗粮,但她知道,他们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关照狗的健康。

她不说,狗天真又热烈地吃着。

后来有天小若突然向若曦道别,说要回老家去。她见小若蓬头垢面,面上有泪痕,问怎么回事,这阵子晚上也没听到两人吵架,怎么突然就要走了。小若很平静,说自己今天刚去医院堕胎,两人彻底分了手,男生已经搬走了,她明天也要走。

小若说亲戚都存完钱,又轮番存了一遍,可还是完不成KPI,同组的另一个实习生是北京人,亲戚多,是她留在了银行。她谈论起这些的时候太平静了,不像个伤心的人。最后走的时候,若曦突然想起来,问狗怎么办,小若这才有了表情,笑了笑,故作潇洒,说,放生吧,放在小区里。

若曦记得那个笑容里带着的尴尬和愧疚,后来她在小区里见过这只狗一次,小狗身上脏了一些,依然天真又热烈地扑来,摇着尾巴。

她心里说:对不起啊,我也照顾不了你。她快速走掉,不敢看狗纯洁的眼睛。

若曦再也不想和任何邻居熟起来,在电梯里遇到刚搬来的情侣,也不会打招呼。她变得和都市人一样冷漠,也深知冷漠才是在北京生活的守则。不然呢?她没有力气承担别人的喜怒哀乐。

去年冬天过后,若曦再也没见过这只狗,或许是冻死在什么地方了吧。

若曦心里想着这些事,身边的方可已经睡成了大字形,楼下的周景明正在打呼。窗外起了大风,尖锐地呼啸而过,玻璃窗被吹得簌簌震响。若曦摸了摸床尾的暖气片,还不够暖。她给方可捂了被脚,想着明天早上要提醒景明给暖气片放气,好像只有暖气来了,冬天才真正开始。

北京的冬天好长啊,印象里几乎有半年都是灰色的一片,灰色的天空,灰色的街道,灰色的树木上灰色的枝丫。人们躲在厚重的衣服里,低头顶风疾走,没有人在路边牵手,没有人在路边交谈,大家只想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家里。

若曦翻身,看着窗外的高楼,依然灯光点点。她想,什么时候这里才能有自己的家呢?她是个设计师,为别人设计房子,自己却居无定所。她幻想那些黄色灯光后的房子里,住着一家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一家一户,一灯一火,她和周景明也设想过要怎么给自己设计房子。

若曦喜欢光,他们设想,朝南的大落地窗连成一排,阳台上养满植物,屋内铺着光洁的地板,白色的衣柜做成一面墙,两人各有书房,彼此不打扰,安静地工作,卧室里只有床,厨房和客厅相连,没有墙,这样若曦做饭的时候,可以看到周景明在看电视。在每个傍晚,两人坐在餐桌上吃饭、交谈,聊着当天的工作。

可是现在,他们住在这间四十平方米的loft里已有三年,两人依旧坐在地上,在宜家的矮桌上吃饭,地毯上的绒毛都被踩秃了。若曦爱干净,天天吸地,定期清洗。可是纤维毛的地毯就是这样,看起来和羊毛没区别,但不久就会露出邋遢潦倒的本性,怎么看都像三年没洗过的样子。

不过若曦不介意,她喜欢这里,对拥有的一切充满感激,起码工作室做得不错。要是顺利,今年还能买上小房子。最重要的是,卡里有存款,爱的人都在身边——方可在这里,周景明也在这里,她已经很幸运了,不是吗?

快睡吧,若曦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半睡半醒间,她隐约听到周景明起身,心想可能天已经快亮了吧,周景明自律而勤奋,每天早起处理工作。若曦则不,她是个夜猫子,喜欢晚上干活儿。

他们相处的方式是,周景明早起出门,若曦留在家里,睡到中午起床画图,晚上一起吃饭。偶尔景明要应酬,若曦自己随便吃点。但是每天她都会听到周景明煮咖啡的声音,朦胧中看到他穿上衬衣,扎上皮带,亲她一口再出门,若曦就觉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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