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曦挤下地铁的时候,被人推了下,踉跄中扭了脚。她脱下了高跟鞋,光脚走出地铁。她今天实在太累了,见了一整天客户。临走时才知道,客户早就定下了设计师,不过是为了多找几家公司做比较,才请她去做展示。
她精心准备了几周,做好设计方案和陈述文案,结束的时候,看到客户面色不动。对接的实习生忍不住微信里告诉她,只不过是走过场,早就定下了另一家公司,赶紧回家吧。她不能露出不满的情绪,让给自己通风报信的人难做,也不能得罪客户,只是真的好累,高跟鞋再也走不动了,干脆脱下来,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北京的地铁出口,总有迎面而来的风,若曦拎着鞋,抬头看了眼天空,想起第一次来北京的时候,她觉得这地方真好,开阔而光亮,可是没几天,沙尘暴也来了。现在是2015年的冬天,北京雾霾严重,行人都戴着口罩。天黑下来,昏黄的路灯一打开,戴着口罩的行人低头疾走,恍如置身寂静岭。
她穿上高跟鞋,打算走回家去。她来北京已经七年了,鞋跟敲在路边上,发出咔咔的声音。若曦想,很多女孩都以为自己穿上高跟鞋的那一刻就成为女人了。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在高档写字楼里,穿着高跟鞋铿锵有声,过上城市白领的生活。其实不是的,生活在北京,高跟鞋真的太累了,挤地铁、走路,每步都是负担,女孩迟早会明白高跟鞋不是都市女性的标配,平底鞋才是。
只有脱下高跟鞋的那一刻,你才会真正成为一个都市女人。
这七年里,她只有大学毕业典礼上穿过高跟鞋。从清华的建筑系毕业后,苏若曦和男友周景明开了一间设计公司,叫丁达尔。“丁达尔”来自一种漫射的光学现象,俗称“耶稣光”。这个命名源于苏若曦对光线变化的着迷,她喜欢明亮又圣洁的光芒。他们希望有一天,“丁达尔”工作室能和安藤忠雄、隈研吾那些世界著名设计师的设计所一样名声响亮。
电话响起来,若曦赶紧打开包,是周景明打来的。她还没想好怎么说今天竞标的事,就听见周景明说:“我们排上了,中介答应带我们去看房,你在哪儿?我过来接你。”
若曦看了一眼高跟鞋,心想还好今天穿得还不错。他们毕业后开始看房,想着能在北京买个房子,两人拼命存钱,却怎么也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现在手上的七八十万存款,三年前还能在五环外付个一居室的首付,现在连个厕所都买不着了。
房价越来越贵,看房也越来越难,两人看房像是要面试一样,穿上最好的衣服,拎最贵的包。让房东觉得你有品位又有钱,才会看上他的房子,这样在诸多同价竞争的购房者里,你才最有竞争力。
即便打扮得再好,中介也能套出他们的预算,于是地方越带越远,房子越看越小。中介最近推荐了一套三十多平方米的小开间,看房的人都要排号,说房子非常好,朝西呢,下午能有三四个小时的阳光,价格也是合适,就是得快,不然就被别人买走了。可是房东推说忙,只能在周六晚上看,房子太小,也不能让人人都进去,只能排队看房,今天终于轮到他们。
若曦站在街边等周景明来接。现在是冬天了,北京的冬天好长呢,她裹紧大衣,脚正在隐隐作痛。即便买房这么难,她还是很感激,周景明在看房这件事上,比她还要上心。
在北京买房是若曦的梦想。她从小就希望自己能有个家,只要包里随时放着家里的钥匙,不管遇到任何糟糕的事,回到自己家里就好了。周景明是她上学时遇到的师兄,比她大三岁,从知道她的愿望开始,就一直存钱,想要实现她的梦想。
若曦低着头微笑,虽然今天累坏了,还好有周景明来接她回家。车是前阵子刚买的,他心疼若曦挤地铁太累,买了台大众宝来,这让买房的首付又少了一笔,但她还是开心。男友有心,心疼自己,总是好事。两人在大学恋爱的时候,就是旁人眼中最登对的情侣,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一定会走到最后,两人也这么想。若曦有时也很诧异,为什么自己这么幸运,在大学里就遇到了最合适的人。
两人开了公司后,若曦负责做设计,周景明虽也是设计师出身,但更多地承担了商务事宜。他性格外向,上大学时就是学生会会长,口才出色。开了公司,理所当然地成了周景明外出见客户、拿单子,若曦负责做设计。男主外女主内,两人搭配得不错,唯一会吵架的时候,就是为了客户。
周景明偶尔会拉回若曦不能接受的单子——有的客户真是奇怪到了极点,明明买了一套一百四十平方米的房子,装修预算是两万块——若曦瞠目结舌,房东解释,反正出租的,自己也不住,随便吧。
这让若曦接受不了,两万块钱装修,必然要用到劣质材料,粗制滥造不说,甲醛肯定超标。房东自己不住,把这样的房子交给租客,过了几年,万一租客得了白血病,若曦简直不敢想。她是挺想快点存够钱买房子的,但是……这种活儿她做不了,别说设计标准了,自己的良心就受不了。
她推托不接,周景明有点为难,说这是客户的朋友,这单虽然赚不上钱,但是客户还有别的项目。若曦坚决不肯,她觉得周景明也是为难,不能得罪客户,又想快点存钱让他们有自己的家。若曦虽然可以理解,但是她不做。
让周景明真正生气的还不是这些项目。有一次,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不缺钱的土豪装修婚房,客户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日日夜夜住在KTV里,希望自己家里全是发光的大理石,卧室的顶上一定要是闪闪发光的镜子,至于墙壁,用红色镶金的软包墙全包起来。他说:“就……就……就跟凡尔赛宫一样。”
周景明面色不动,保持微笑,眼神中透露着对客户的欣赏,若曦听不下去了,打开手机给在身旁的周景明发微信,说“咱们回去吧”。周景明没看手机,把客户哄得眉开眼笑,立即就要签合同。若曦急了,说要上洗手间,把聊得火热的周景明拉了出去。她说这样的客户怎么能接呢?要是别人知道了,他们公司以后还怎么混?
周景明知道若曦不愿意接这样的单子,但是他也知道,要是想买房,这种单子不能不接呀,毕竟人傻钱多,速来速来。他安抚好若曦,说:“你画不了图我来画,交给我就行。”若曦知道他心里委屈,周景明也是清华建筑系设计师出身,要不是为了钱,谁会干这个?
她依然不允许。两人的设计公司开到现在,不接没良心的黑单,也不接没品位的坏单,他们的梦想是让丁达尔工作室成为著名的设计师事务所,而不是包工头。她拽着周景明往外走,态度虽然坚决,心里还是愧疚。回家后,她主动联系了方可,问她有没有什么单子可以介绍。
方可丢来的,就是今天若曦竞标的这家,原来人家早已内定,只是拉个陪衬,她傻乎乎地准备了两周,结果全部白费。她跺了跺脚,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本想着自己拒绝了一些单,就多卖力接另外的,让景明少累点,没想到拉单这么难,心里更过意不去。
两人公司开了三年,依然不温不火,没什么起色。若曦还在想着,听到汽车喇叭响,抬头一看,是周景明。他摇下车窗,看到若曦冻坏了,笑着说:“快上来呀,发什么呆呢?”
若曦看到周景明依然是个乐天派,这么晚了临时被叫去看房也依然快快活活,想着自己确实应该再对他好点,体谅他的难处。她上了车,周景明拿出保温杯让她喝热水,若曦捧着杯子,看着里面冒出的水汽。她没敢看周景明,说:“今天的竞标没成呢。”
周景明开着车,没有扭过头来看她,回了一句:“我知道啊。”
若曦问他怎么知道,景明说起他认识接下这个单的公司里的人,早听说内定了,回扣比例给得特别高。她有点奇怪,问他为什么不早提醒自己。
景明依然乐呵呵地说:“你不是想多接触客户,出去聊聊吗?积累经验也是好事,哪里有第一次谈单就能签下来的。”他伸出一只手,摸着若曦的头,说:“还冷吗?”
若曦心里有点感动,说:“不冷。”
两人刚停好车,中介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认识周景明和若曦一年多,对两人的车熟悉到不行,开口就说:“哥,你咋才来呢!别的中介都带着客户到了老久了。”
若曦看了看四周,果然有不少穿西装挂吊牌的中介带着一对一对的情侣站在路边。周景明忙问:“来晚了吗?排在第几上楼?”中介喋喋不休,说好不容易争取到第一个呢,后面还有四拨人。他们急急忙忙地走进小区,这里是五环外的一个居民区,十几个楼盘密集地建在此处。虽是五环外,此刻依然灯火通明,商场和饭馆都亮着灯。天虽然冷,商场门口依然挤满了人。周景明想,住在这里应该会很不错吧?偏是偏了点,离公司太远,但商业配套做得好,门口就有电影院、商场和超市,住起来不错,只是通勤时间来回要两个多小时。
他拉着若曦的手,低声跟她说:“若曦,你看这里一点都不荒凉呢。”
若曦心头一暖,她明白周景明的意思。现在两人手头的钱有限,先买个小房子,即便在五环外,也是自己的家。她捏了捏周景明的手,点头说:“嗯,地铁站也不远。”
三人走到楼下,周景明有点激动,这次的房子确实是最合适的,价格适中,手头的钱刚好付首付,中介费可以用信用卡腾挪。他和若曦反复看过照片,虽然是个朝西的一居,厨房还在大门入口边,但要是好好设计,利用空间,还能给若曦划出一块画图的地方。
中介站在楼下按门禁,好像是房东接了起来,问谁啊,中介忙不迭地说:“姐,我链佳小陈啊,下午跟您约了晚上看房呢。”
门禁里没有声音,像是轻轻挂掉了。
中介看了眼周景明和若曦,说:“别着急,我打电话问问,下午接我电话那大哥说得好好的呢。”他掏出电话,走到一旁。若曦站在门口,看了看四周,这是个新建的楼盘,十几幢二十多层的高楼全挤在一起,几乎没有空地和绿植,不少一楼的住户把前铺和后门打通改作商用,小区里全是餐馆、杂货铺和水站。
若曦认真地看了看,竟然还有一家火锅店,就在她要看的那幢楼边上。
这里的建筑拥挤又丑陋,民居改商用又增加了安全隐患,但若曦不想挑剔。在北京,哪里轮得到她来挑剔房子。她安慰自己,这就是烟火气,住人的地方,烟火气最重要,更重要的是,人多,将来房子也容易卖出手。
这时中介回来了,一脸为难,说:“哥,房东说正在做饭呢,没法上去,让我们等他们吃完饭再看。”
周景明有点生气,中介着急忙慌地喊自己过来,到了楼下才通知改时间。但他知道中介比他更想看房,毕竟生意做成才有收入,现在怪他也没用,就说:“那我们先去吃个饭,一会儿能看了,你打电话通知我们。”
周景明和若曦也不敢走远,就在附近找了家餐馆吃饭。两人点了一份黄焖鸡,端上来的时候热乎乎的,景明把一大块鸡肉夹到若曦碗里。这时又进来几对人,若曦认出来了,就是跟他们看同一套房的那几对情侣。这些年轻人看起来和周景明与若曦很像,离开大学没几年,稍微存了点钱,想要买人生的第一套房,预算有限,只能买这样的房子。
因为想买房,因为首付有限,因为房东随意改动看房时间,他们几个竟然不约而同地走进了这家小餐馆。店内生意红火,桌椅挤挤挨挨,那几对情侣面露焦虑,大概知道这套房价格低,很抢手,担心买不到。有人手机响起,接了电话,可能是父母打过来的,问看房如何,接电话的人支支吾吾,说马上就看上了。其他人支着耳朵听,手却不停,要么吃饭,要么玩手机,一屋人心照不宣。
若曦停下筷子,见周景明还在大吃,她把米饭递过去,说吃不下,让他多吃点。两人为了买房,开销用度一律从简。买车后,若曦让景明开,出去见客户不用挤地铁,自己还是坐公交。吃饭也最简单不过,一顿外卖即可。这两三年,两人吃得最多的就是黄焖鸡米饭。若曦很少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对,或者过这种节俭的生活有什么苦。毕竟房子是她要买的,总不能还喊累吧?
她不是方可,没有那么潇洒。方可每次听到若曦要出门看房就反对,她的理由是,北京太讨厌了,雾霾太讨厌了,堵车太讨厌了,房价太讨厌了,买房烦死个人了。可是若曦也不好意思戳破她——既然这么讨厌,方可为什么也在北京呢?
方可其实说过,她赚够钱,立即回成都养老,一分钟也不在这个破地方多待,买房是不可能的,有钱也不买,何况还没钱呢。若曦知道她嘴上这么说,却选了份不赚钱的工作。同一个专业毕业,方可对设计毫无兴趣,只想做记者,进入媒体实习后,留在一家时尚杂志,说要写出有影响力的报道。可是写报道和赚钱是两回事,方可这几年没少写出有影响力的报道,可是钱却没赚到多少。
她租住在朝阳大悦城附近,北京最繁华的地界之一,白天在最贵的咖啡馆里写稿,晚上在最吵的酒吧里喝酒。记者比设计师更穷,方可的收入都花在日常开销里,她满不在乎,说通货膨胀太讨厌了,不花掉就等于贬值,存钱不值得,买房不值得。
周景明也吃完了,若曦递了纸巾给他,两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在这间狭小的餐馆里,几十个食客挤在一起,人声鼎沸,周景明把若曦搂在身旁,她靠着他的肩膀。两人有些忐忑,但依然兴奋。看房看了一年多,什么样的白眼没见过呢?或许过了今晚,他们就可以买到房子了。他们第一波看房,也不讲价,当场签合同,总能买到吧?
周景明的电话响了,他迅速接了起来。若曦看着周景明的脸,他正在听中介的电话,他依然和刚认识的时候一样,棱角清晰,浓眉大眼。只是这张好看的脸上露出了无奈,又像是在忍住愤怒,说:“那行吧。”
房东突然说,房子不想这个价格卖了,要加三十万,同意的才能上楼看房。若曦突然反应过来,这就是他们到了楼下还按不开门的真正理由吧!
加三十万,她算了算,首付不够了。
身边那几对情侣也陆续接到了各自中介的电话,想必收到的也是——加价,不然不给看房。大家各有反应,有的发火,说中介不会做事,早说加价今天就不会白跑一趟;有的说要和家里商量一下。若曦拉着周景明的手,两人走回车里。
北京的冬天好冷呀,若曦把手伸进周景明的口袋里,他攥着她的手。若曦突然说:“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房子。”周景明问为什么,她说,朝西啊,每天只能见到三四个小时的阳光。她拖长声音,模仿起中介夸张的口吻,描述起这间难能可贵有阳光的房子。周景明笑了起来,他了解,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女朋友此刻是在安自己的心。
若曦在大学时是有名的冷美人,一直独来独往,也不怎么说话,周景明回想起自己追她的那段日子,心脏又要激烈地跳起来。
他握紧了口袋里她的手。虽然这次看房失败,但是还好,北京太大了,容得下一个又一个的失败,一个又一个的沮丧,因为还有一个又一个的明天。若曦和周景明都明白,今天再失望,明天中介再叫看房,他们又会不顾一切地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