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三 精神分析的俗人

武汉医学院是一所基本没有精神病学传统的大学,校园里一直流传着一个德国笑话,说精神科医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治不好。可是在20世纪80年代,这个学校有几位学生患上了精神分析的病,这要部分地归功于医学院的图书馆。图书馆三楼的社科部不仅藏书丰富,还有位和善的管阿姨,管阿姨替我们留下《朱光潜美学文集》。文集收录了朱老先生写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字,第一卷中的变态心理学讲的几乎全部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显然,当时的美学、文学和哲学对弗洛伊德更为敏感,倒是医学并没有做好准备把精神分析当作一种治疗方法接受过来,用于减轻中国人民的疾苦。但是,三十多年以后,奇峰说,精神科医生才叫“人的医生”。所以在当时的武汉医学院,偶尔在晨曦下,更多的是在深夜里,总有几个年轻人神情凝重地手捧精神分析的秘籍,别人看来像有病,而他们自己觉得在练功。

1983年的一个夏夜,凌晨两点钟,路灯昏黄,汉口解放大道靠近武汉商场附近,游荡在校园外的这几位年轻学生发现,一排深红色的店铺窗板上写了一行白色的大字:“我要往东南方向去九万里,种稻谷发财。”乍看这计划显然不太周密,指定的方向和预计的里程都很模糊:几时走、干嘛事、和谁去、去多久等问题都没有交代清楚。虽然第二天这句疯话就被洗得干干净净,但是,这种雄才胆略,轻易地刺激了年轻的心。因为它很壮烈、很诗意,尤其是目标很可爱、很诱人,也具备实现的可能。如果第二天派当时在练“精神分析功夫”的任何一个人在同样的地方写一句话,那一定会是:我要在全中国,发展精神分析。当然,这句话第三天同样会被无情地抹去。

就在同一个闷热的夏天,奇峰在一篇小说中读到一首情诗,那是情侣写给情侣的誓言:“踩着鲜花,走向死亡。”在期刊阅览室里,奇峰满头大汗,说,诗已经被写完了。这是少年奇峰心中最美的诗句,它把奇峰每一个角落的决心和所有的勇气都凝聚到了一起。当时的奇峰在爱情上大概还处于过家家水平,但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像诗一般大胆地、坚定地和精神分析订下了终身。精神分析因为这句诗,在中国很轻松地找到了一位可靠的新伴侣。奇峰的集子就是奇峰和精神分析在中国的共同生活,就是写在那窗板上没有人能够抹去的文字。

1986年,当时武汉市精神病院的刘院长兴奋地说,今年的新医生分配指标不必像往年一样强制执行,这次到我们医院的全部是自愿的。奇峰和精神分析一起,就这样自觉自愿、如愿以偿地开始了在中国大地、在汉语世界、在炎黄文化的旅程。开头是在各种理论当中打转,不久就骑着自行车,过轮渡、跑关系、要资助、办医院,到德国、到美国,找老婆、生姑娘,这些大事背后当然还有无数的细节。从书里来看,也就是普通而踏实的生活和读书,常常治疗别人,偶尔也治疗自己,热情地张罗一切可以分析和被分析的人。然而奇峰的每一步,不管是大事还是细节,都是经典的精神分析。因为奇峰对生活中任何可以分析自己的机会,以及所有可以用来分析的事情,都没有放过。他曾经说过,也做到了:对自己,一切可以分析的和一切不可以分析的都要分析。看到女儿胆怯,他心里有些惆怅。一个人,哪怕仅仅是感到惆怅,也不要放松警惕,你要么自己来,要么尽快找到一个爱你的人——你的妻子或你的医生,因为你不知道的你自己就是在这个时候忽隐忽现的。你一旦抓住了那一部分,就抓住了你自己,就像抓住你的两只耳朵,用点力就可以升空。这个时候再出门,即使外面起风下雨,即使抱着好几把雨伞,故意不撑开,也应该扛得住风雨的吹打,经得起人们的惊讶。

奇峰经常召集饭局。吃脑子补智力、吃肚子补胃、吃乌龟长寿、喝辣的壮阳、喝酸的滋阴……毒不死人的都吃。然后他沿用民间流传的习俗,传导和揭示着精神分析的日常工作的要领和本质。那就是,解读象征性的关联,增强对打击的承受能力,唤起对未来的憧憬。有了五毒不侵的野蛮体魄,就有了战无不胜的强壮精神。饮酒必不可少,因为酒精这种精神活性物质可以解除顽强的防御,使灵魂柔软通透;可以溶化突出的自我,使个性酥松滑嫩。不管你自认为医生还是病人,你就这样被他妥帖地收拾了。奇峰的行囊是瘪的,身材是瘦的,衣服是松的,他练就了一身的轻功,几乎赤条条、无牵挂,在全中国来无影,去无踪。在人们被沉重的、亲密的、疏远的,上面的、下面的,长期的、临时的,过去的、现在的各种关系所牵拉缠绕的时候,奇峰仍然可以像当年一样,因为一句话、一首诗、一盘棋,干净利落地和你、和我、和他,建立治疗的或者非治疗的关系:那我们开始。他神情内敛地往你的面前一坐,不带来别处的尘埃,你“觉得他给了你全部的关注”。

尽管奇峰是公认的精神分析大师,但他毕竟没有练“葵花宝典”,所以还是个俗人。如今做人难,做俗人难,做个精神分析的俗人就相当难。正是因为这样的大俗,所以他的一招一式,我们都很容易在中国人普通的、俗世的生活中找到出处。难的是,奇峰就像一位高明的厨师,用这本书,相信还有将来的书,把东方的人生智慧和西方精神分析的精华整合了起来。我们在饭桌上很少能见到厨师,而他总是站在讲坛上光亮地陈述他的精神分析,使得他更像是餐桌上那只炖着洋鸡和土鸡的黑乎乎的油罐子。

关于土鸡,奇峰说,它的大小是由其他的鸡决定的。土鸡出壳,就得和身边所有的鸡——鸡爹、鸡妈、鸡兄弟、鸡姐妹建立关系。一只健康的土鸡,会拥有一套完整的但是又取决于身边其他鸡的关系:上的和下的、长的和短的、粗的和细的、重的和轻的、脆的和韧的、紧的和松的、黑白的和彩色的、自己发情的和被迫接受的。一只曾经饱受挤压的瘦土鸡,自然会拥有一套覆盖全部江湖的关系。更为重要的不是这套关系看起来有多么庞大复杂,而是它的质地。黄永玉有一件作品,画的是一条蛇。从这条蛇身上很难看出大师的手笔,但他给这条蛇的题词无比高明。他在蛇的边上写着:“听说道路是曲折的,所以我有一副柔软的身体。”奇峰说,精神分析治疗的成功,从根本上取决于土鸡们所具备的蛇的特性。某地有位精神分析家,出道时自称中南第一,忽闻某某之名,立即改称中南第二;忽又闻另某某之名,立即改称中南第三;据说还要继续改称。如果退着弧形小步,又不停地改称,他不久就会退到江湖第一,回到他的起点。再看看奇峰书中记录的案例,大多疗程短、起效快、效果好。土鸡就是土鸡,不管是武汉分析的鸡还是书里被分析的鸡,从内心来看精神动力,骨子里只有自强不息的精髓;从人际周围来看关系,上下、左右、前后,方圆、大小、高低,都是韧性十足、灵活多变、凝重飘逸。

这本书是奇峰二十多年来的生命。在这本书面前要保持沉默,因为这本书要用生命来阅读。生命不息,练功不止。刘绍棠常把惊天的传奇当成最平淡的故事讲述。借用他在某个中篇的最后一句话,记得大概是这样说的:黎明,村头有个黑影一闪,从此这里就不再黑暗。说的是苦大仇深的青年逃出去投奔了共产党,现在被党派回来,领导人民得解放。

朱少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