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8日。
曾许因为一直请假,也被班主任叫了家长。曾铁再一次匆匆忙忙赶到学校,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第几次因为孩子来到学校了。
不过曾许早就和他爹说过了,因为好朋友自尽而住院抢救,自己想去陪同。而曾铁是个通情达理的父亲,他知道曾许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所以并不担心少上几天学会影响什么。
这一次被叫到学校也简单地和袁老师沟通了一下,而后准备去医院接曾许回来。
曾许此刻还在任涧床边陪着,曾许两只手撑着皱巴巴的纸,把上面扭曲的字展示给任涧,任涧也凭着记忆去还原这些诗,把它们写在新的羊皮本上。
刘恋除了按时按点给任涧送饭送药,其余时间都在门口静静坐着,也不打扰他们俩。曾许实际上有些受宠若惊,他总是时不时看一眼刘恋,如果刘恋看过来他就尽可能地离任涧远一点。
当曾许翻到偏后半部分时,忽然发现了一首没有名字的诗,一下子一种乌云密布的压抑涌了上来。
「乘着悲伤没有希望无处躲藏,
我只能倔强坠入海平面中央。
抱着希望跨过波浪找寻微光,
指尖的光好长我一个人流浪。
悼念我忘掉我逃离我,
只有环游的结局,
那片空气可是从来不言不语。
寻找我放掉我靠近我,
只有绝望的回忆,
沉入海底。
怎能离开,像飞鸟困在深海,
独自在回忆伤害填补空白逃离现在。
多想离开,跟着梦飞往未来,
就算这渺小期待不在。」
曾许愣了愣,直到任涧发觉了以后看向他,方才发现他盯着这首诗发呆。
“哈,这个是《好想爱这个世界啊》的前身。”任涧解释道,“所以会比较眼熟吗?”
曾许点点头。的确是,无论是分段还是分句都颇有那个节奏。可这一版的歌词有点太伤了,读起来始终有一种漂浮感,心灵无法安稳落地。
“那后来怎么改了?”曾许又问,因为这与他记忆中那个温暖的调子太不相同了。
“如你所见,太伤感了。”任涧说,“这种歌曲负面情绪太多,而这个世界需要一些温暖的音乐。后来也是因为遇见你了嘛,所以就把这首歌的词改掉了,调子也更改了几个和弦。”
曾许心中有感,一阵惆怅。是啊,任涧从来都是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又怎么会想爱这个世界呢?
所以从前,她一直都被折磨着。
而曾许就像她的一束光,是甚至能让她产生爱世界的想法的人。
越是这样想,曾许就越为他之前让任涧难过的所作所为而自愧。
这时主治医生来了,在门口对刘恋说:“任涧家属是吗,啊,她现在可以出院了。”
“可以了吗?”刘恋略显惊讶,“这么快?不用再观察观察了吗?”
医生摇摇头:“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伤。虽然割喉自杀很吓人,但本质上就是一个缝合手术,再加上输血及时,要不是她的精神科主治医生要求她多待两天,她早就能出院了。”
刘恋松了一口气,抚了抚胸口:“那就好,那就好,我这就去办出院手续。”
刘恋前脚刚走,曾铁后脚就来了病房。
曾许抬起头,吓了一跳,连忙从床上站了起来,站得笔直。任涧不明所以地看着曾许,又看了看门口的曾铁,拽了拽曾许的袖子:“你干嘛……”
曾许倏地甩开了任涧的手,就好像努力不让他爹发现他们俩走得很近一样。
任涧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通过曾许给她描述他爹的印象里,他应该根本不害怕他爹,甚至还有一点厌恶才对。可现在的曾许表现得就像做错了事的小孩被发现一样,浑身僵直,神经紧张。
“你咋来了?”曾许问。
“你老师的电话都打到我这来了,说让你回去上学呢。”曾铁走进来,“这位就是任涧同学?”
“啊,对对……”曾许磕磕巴巴地说,连忙把他爹推出了病房,“你怎么能随便进人家病房呢?”
“啊对哦,不好意思……”曾铁也有些难为情,俩人扭扭捏捏来到走廊。
“你说我班主任叫我回去啊?”曾许言归正传,“我不是都请假了。”
“她的意思让你还是快点回去上学。”曾铁说,“毕竟是高三了,虽然我相信你基础好,但就怕冲刺阶段被人甩开。”
“哪来的冲刺,还大半年呢。”曾许虽然这么说,还还是妥协了,“好吧,正好任涧也出院了,今天中午我就回去。”
曾铁点点头,拍拍曾许肩膀:“那我走了,许子。”
“去哪?”曾许问。
“当然是赚钱了。”曾铁晃了晃手中的车钥匙。
曾许一阵失落。是啊,现在的曾铁还得帮自己还债呢。
看着曾铁的背影,曾许大喊一声:“喂,能不能捎我一段?”
曾铁转过身。
和曾许告别后,任涧独自一人坐在床边,看着抄了半本的诗集。她快速翻动书页,木香扑鼻而来,带着她的思绪在过去三年逛了一遍。
“任涧。”刘恋进了门,“诶,曾许走了吗?”
“嗯嗯,他爸爸给领走了。”任涧说。
“你可以出院了。”刘恋走过来开始收拾东西,“我们回家吧。”
任涧眨眨眼,嘴唇动了动,方才说出:“好。”
任涧终于回家了。她站在门口,望着那个被曾许撞烂的门。
门框都从墙皮上开裂了,门板也凹进去一个坑,可想而知当时曾许用了多大的力气。早知道,自己就不让刘恋把门锁装上了。
当然,就是因为避免有人发现她自尽,她才强烈要求把门锁修好的。在那个隔离的空间里,任涧才能有勇气做下去。
“你的门,我会尽快修好的。”刘恋看到任涧的目光,主动说。
“其实也不急。”任涧没有看她,“不关门就不关门吧,安全感也不是一扇门能给的,还是靠自己。”
刘恋颇为惊讶,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她撸起袖子,准备下厨了。任涧坐在沙发上,耳朵里满满都是油锅的滋滋声,不一会儿香味儿就溢到客厅来了。
任涧抿着嘴,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疼痛居然较之前减轻了。
而代替的,则是无法避免的头疼和心脏疼。任涧捂着胸口,呼吸困难,四肢也开始发抖,汗水不知不觉浸透了衬衫。
就算任涧的自主意识是想要活下去的话,但抑郁症缠绕于身却是毋容置疑的事实。那些躯体化症状仍然挥之不去,无时无刻折磨着任涧。
她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揪着胸口,整个身体都在剧烈颤抖,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渐渐的,体感温度越来越凉,她意识有些模糊,耳朵也听不见了,只有升入天堂一般的爆鸣。
她仿佛看到天堂上金云飘飘,上帝就在其中像她伸手,似乎抱怨她来得太晚。任涧无法控制地递去手,就在触碰到上帝的那一刻,一只手抓住了任涧的胳膊。
瞬间,天堂被一个身影撞碎,进而温暖的怀抱将发抖的任涧拥住,镇住了她颤抖的灵魂。
任涧抬起头,看到刘恋侧着脸,把脸颊贴在自己额上,手掌托着自己后脑勺,温热的鼻息驱散了寒冷的感知。
“女儿,别怕。”刘恋低声说,“妈妈陪你治病。”
任涧的耳鸣渐渐消失了,头和心脏的疼痛也缓解了。她靠在刘恋的怀里,有一种似曾相识但又截然不同的感受。
曾许的怀抱也如此温暖,但比起那种少年的炽烈,能让她燃起生活的希望,母亲的怀抱明显更加稳重,让她没有跳脱的跃动,只想填平生活的低谷。
“妈,你为什么突然变了个样子。”任涧问。
“因为。”刘恋顿了顿,“妈妈不想再失去你了。”
任涧动了动耳朵,嘟起嘴。
“女儿,妈妈以前对你的态度很不好,忽略了你很多的感受,几乎毁了你的未来。这一次,妈妈愿意痛改前非,你能原谅妈妈吗?”刘恋语气中带着真挚的抱歉,“你爸那个混账男人不要我们了,我们就只有相依为命了。答应妈妈,别离开我,好吗?”
任涧没有说话,只是一味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