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许下车的一瞬间,整个心脏都恢复了温度。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辆破烂一样的白色轿车,这个曾经让他折了一条腿的车,现在却是把他从冰冷黑暗的深渊带回来的车。
而身边这个让他一度恨之入骨的老男人,也尽其所能不顾一切地把他从几乎陷入了半个身子的沼泽中拉了出来。
曾许跟随着这个宽阔的背影上了楼,老城区的楼道昏暗,曾许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后半夜的空气尤为寂静,好似睡着了一样,曾许每触碰到一朵空气就将它们吵醒,忽而之间跑开似的。
到家了。这个过程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踏进屋子,楼道中的寒冷烟消云散。曾许左右看看拘谨地慢步走进,就宛如不是自己家一样。
家的温暖,曾许第一次感受到了。
家的港湾,曾许也第一次停靠。
曾铁脱下鞋子,对曾许说:“进屋呀,准备睡觉了,不怕明天上学该打不起精神了。”
曾许吞了下口水,脱下鞋,先是坐在破沙发上,看着桌子上的一听打开一半的啤酒。
啤酒的味道在空气里蔓延,曾许闻到后先是一阵本能的厌恶,随后却又生出一丝安心。
毕竟能够闻到酒味,也就说明到家了。
他爹就算再无能,再让他讨厌,却也是他唯一的依靠。毕竟作为未经世事的小毛孩子,曾铁是能帮他兜住所有底的靠山。
况且,曾铁一点都不无能。当他只身义无反顾带着借到的钱揣着刀子去赎人时,他便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
那一刻,他便已经做好了承受牢狱之灾甚至付出生命的准备。
但好在事情比较安全顺利。
正在曾许沉思时,曾铁尴尬一笑,把啤酒拿起来,悻悻地说:“意外,意外哈。”
“爸。”曾许拉住了欲走去厨房把酒扔掉的曾铁。
曾铁不自觉地一颤,然后缓缓回过头。曾许露出不好意思的笑,试探地撇着眼睛,侧过脸说:“喝点?”
曾铁一愣,难以置信地问:“你?”
“对。”曾许舔了舔嘴唇,“我还没跟你喝过酒呢。”
曾铁嘴唇一直在碎碎念着,似乎有无数个想法都想同意儿子的要求,但最终他也只是挥了挥手:“你还小孩儿呢,喝什么酒。”
“我不小了!”曾许有点生气。
“那也才十六而已,等你成年了再说。”曾铁很是坚定,又顿了顿,“再说了,酒有什么好的,百害无一利。”
曾许看着他,噗嗤一下笑了:“那你还喝。”
曾铁挠挠头:“都是应酬,没办法……”
曾许耸耸肩:“那好吧,那我回去睡觉了。”
“去吧。”曾铁说,“看看都快三点了,也睡不了多久了,抓紧休息。实在不行,明天请个假,下午再去,反正你班主任也知道。”
曾许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自己从下午就开始消失了,班主任不给他爹打电话也不太可能。曾许点点头,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回了卧室。
曾许回身关门的那一刻,望了一眼外面坐在沙发上的曾铁,而后门缝将他爹的身影彻底割裂,宛若时光机一样,把曾铁拉回了多年以前的模样。
也低于躺在床上,尽管无比的疲惫,却难以入眠。他忽然之间对他爹的那种憎恨荡然无存,似乎之前他爹对他理所应当的那种亏欠,都在瞬间变得毫不应该,反之,曾许对他爹的畏惧重新回到了断腿之前。
曾几何时,曾铁也是桀骜不驯放荡不羁,对谁都没有服气过,性格也是一等一的刚烈,是朋友们口中的硬汉子。曾许对他爹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也是因为儿时曾铁的严厉教导。他曾一心想跟随母亲,大部分原因是觉得他爹毁了他的前途,但也有本能地对父亲的抗拒。小时候只要一犯错,曾铁必会训斥责骂,重时还会动手,曾许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他欺骗他爹说作业写完要出去玩时却在检查出一片空白后连续重重落在脸上的十记耳光。
因此,曾许最清楚他爹的脾气。只不过长大后翅膀硬了,想要独自展翅翱翔,挣脱他爹的束缚,变得桀骜不驯,放荡不羁。此时的曾铁也因为家庭,脾气收殓了许多,逐渐变得温和,尤其在自己导致了儿子前途尽毁后,更加觉得亏欠儿子,所以变得卑微至极,仿佛后半生都是在偿还。
结果当桀骜不驯的少年误入歧途时,那个看起来窝囊无能的父亲,却回到最初那般,单刀赴会,无所畏惧。
上一次在街边,曾许被苏侃带来的混混们围殴时,曾铁表现得无所适从,是因为他已被生活磨平棱角,追求平安和谐。但这一次,当曾许确确实实受到威胁时,曾铁却放下了长久以来的平和,捡拾起他青年时的无畏,义无反顾地一夫当关。
回过头来,曾许方才发现,无论自己再怎么坚贞不屈,再怎么铁骨铮铮,却也不过是遗传了曾铁。自己最讨厌父亲的脾气,到头来自己的脾气却最像父亲。
曾许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熬夜和紧张让他有些微微头痛。
可是他没有去拿药。不知怎的,他萌生出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戒药的想法。
就这样强忍着头痛,曾许躺在床上,最后也迷迷糊糊地入睡了。在梦中,他好像梦到自己在悬崖边翱翔,前方带路的背影宽阔又伟岸,温和却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