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不好了——出事了——庄斯文那家伙逃婚,哦不,逃官了!”
一大清早,庄博学的河东狮吼就传遍了整个相府。当她手握一封留书,冲进书房中时,庄焱还在气定神闲地练着字。
“阿学啊,爹对你说过很多次了,宰相之女就要有宰相之女的气度和胆色,泰山崩于眼前也要面不改色,咱们说什么也不能输了阵势,更何况你哥‘离家出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可他明天就要去东宫上任了啊!您还不赶快派人去追——”阿学打断她老爹的絮叨,切入重点。太子少傅这官位可是御笔钦点,不容推却,她这哥哥居然还敢留书一封义正言辞地找出诸如“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采风有益身心健康,做官容易灵感匮乏”等一系列借口逃官了……
见女儿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庄焱于是搁笔,摸摸胡子笑道:“噢,爹已经派人去追了,总要装装样子的嘛……为父做了这么多年宰相,这点道理还不懂?”
敢情这么多年她的老爹忝居宰相之位,都只靠“装装样子”?看着庄焱一脸“为父吃的就是这碗饭”的神情,阿学深深为同情起当今圣上来,也为东越国捏一把汗。也难怪俗话要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不正经的劲儿是和谁学的呢……阿学不禁深刻地反思起自己和哥哥庄斯文这对龙凤胎来——玩心大,臭气相投,狼狈为奸,她自己从小更是相府里的混世魔王,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明天之前要是追不到怎么办?爹,您不能只装样子吧!”她不明白她爹爹为何还能如此淡定。
“这不是还有你吗?”庄焱绕过书案,笑眯眯地踱步到自家女儿跟前,“你哥那小子多半是半夜跑的路,我看是追不回来了。所以得辛苦我家阿学去顶替他喽。”
顶替她哥装少傅?阿学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咽咽口水:“爹,这大概是您说过的最吓人的鬼故事,没有之一!就我这样……人家要的可是您的宝贝儿子状元郎庄斯文!您不会忘记女儿我叫什么名字了吧?”
庄家夫妇希望她能博学多才,然而却没考虑到这特殊的姓氏,导致阿学人如起名——装博学,从小到大经史子集都只读成个半吊子,可比不上她那天资过人,十六岁就高中状元的哥哥。
“咳咳……你和你哥私下里那些小动作,爹平时睁一眼闭一眼也就算了,难道以为爹真的老糊涂了?”庄焱毫不客气地戳穿阿学,“你整日男扮女装出门,顶着你哥的名号在外面鬼混,也不见这肚子里的墨水不够用,还不是装的得心应手?这姓氏也不是白来的——”
嗯,庄家人一个个都是装出来的……
“这……哈哈,那去外面不是小打小闹吗?做官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玩不好我不就坑爹了吗?!我也是为您老人家着想!”阿学心虚地打起哈哈。
庄家家教开明,也从不干涉儿女的爱好,所以立志成为东越言情小说第一的庄斯文高中状元后也不肯做官,在家中一宅三年,潜心创作,还取了个笔名叫做“斯文败类”。状元郎的文笔肯定是绰绰有余,可这想象力却十分贫瘠,少不得要阿学时时帮他构思捉刀。兄妹两人合力,倒也佳作频出,现下坊间热销的最新连载小册子《断袖少主弯直记》正是庄斯文用阿学提供的点子所写。
当然了,阿学也不是白给庄斯文提供创意的。作为交换,庄斯文默许甚至帮助阿学男扮女装,顶着他的名号出门“风流”。
“不碍事。你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最后一次在众人面前露脸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这几年都是你顶着他的名号出去,人家认的都是你的脸。你哥去上任没准人家还不认呢!至于咱们府里的人更不用担心,都是跟着咱们庄家的老人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会出去乱说。”庄焱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随即换上神秘兮兮的神色,“况且……女儿啊,此番爹爹有一项重大的任务要交给你去办。”
“东越机密大事”这六个字跳入阿学的脑海,令她不由一凛,压低声音道:“爹您说,我一定保守秘密!”
女儿如此上道,庄焱乐呵呵地顺势凑到她耳边,小声嘀咕几句后,才退开半步殷切叮嘱道:“咱们东越风俗开放,他若还是二皇子便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如今前太子……总之事关国家社稷,阿学可要多上心啊!”
“爹,您这是让女儿‘为国捐躯’吗?!”阿学找不到合适的面部表情,只因这项秘密任务实在令人无语凝噎——她居然要负责试探新太子是否真是个断袖!
“哎,话不能这么说——”庄焱不赞同地摇摇头,对她晓之以理,“太子若真是断袖,接近你后自然会发现你是女儿身,就不会对你如何。倘若只是谣传,那太子对男装的你肯定没想法,你更不必担心。”
顺着庄焱的思路这么一琢磨,阿学竟觉逻辑严密,颇有道理,无可反驳!然而……
“可女儿怕还是不能当此重任啊!”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做最后的抢救,“万一搞砸,我这不是……”
“别忘了你现在是庄斯文,天塌下来就让你哥哥回来顶罪,放心!”庄焱使出了杀手锏,不给阿学推拒的机会。
天底下能这么当爹的也是少见,老哥你在采风的时候还是多找几座庙上香祈祷我不会露出马脚吧……阿学看着一脸大义灭亲的庄焱竟无言以对。
“对了,官服应该还在你哥房间吧?你先去试试看!”庄焱得逞后不忘提醒阿学,“不合身的地方让吴妈赶紧给你改改——还有记得到你哥的小书房去为明天做点功课啊!”
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的阿学花了一个时辰搞定行装,接着便都在庄斯文的书房里恶补经书,直到子时才顶不住倦意睡去……
次日一早,从屋中走出的阿学紫袍乌靴,穿戴齐整,双目炯炯,唇红齿白,举手投足之间,就是一翩翩少年郎的模样。除了这手腕与腰身比一般男子纤细了些,倒也看不出其余端倪。不愧是庄家的人,继承了“装装样子”的优良传统。
在爹娘的目送下,阿学抬头挺胸地走出相府,神色坦荡,不曾露怯。老哥找不回来,由她冒充虽是下策,却也只能暂时糊弄着。好在东宫官员不需上朝,所以只要她不出大错,有个宰相爹做后盾,相信一般人不敢质疑她的身份,更不会直接把娄子贸然捅到皇上那儿去。阿学想明白了这层,这心也就不慌了。
可她踏上马车后,庄焱的嘱咐声却让她的小心肝狠狠一颤——
“记得要为人师表啊!你第一次当夫子不容易,多想想你小时候夫子都是怎么做的!”
小时候,她只记得的,请来家里的夫子被她和她老哥气走了一打十二个,每个走的时候不是气歪了嘴,就是被剪光了胡子……
不忍再回忆下去,阿学打了个激灵钻进车厢,催促马车快行,可预想着自己未来的为师生涯,她这小心肝儿却还是跟着马车的颠簸一颤一颤的,也不知那位两月前刚刚替补上太子位的二皇子越祺然好不好相处……
阿学作为宰相之女,还是听过一些关于越祺然的传闻的,比如不学无术,性情顽劣,沉浸在东越国第一畅销情侠小说《断袖少主弯直记》中,还有就是与她此次任务密切相关的一点——喜好男色。
“虽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但我可不是普通的夫子,我的学生也不是普通的学生啊。身为太子就算心里不喜欢我,表面上也应该尊师吧!况且老爹不是说太子还要对我行拜师礼吗?两大坛好酒和嚼劲十足的五斤肉干,还有太子的三拜——啊,庄博学,你也算是赚到了!别紧张,别紧张……”
马车中,阿学开始对自己进行积极的自我暗示,终于在行至东宫之前又找回了混世魔王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态,昂然下车,面带微笑,在太监的指引下一路来到东宫潜心斋——太子的书房前。
“就是这里了。您自便吧。”那太监对阿学一福,也不等她首肯就转身离开。
阿学用古怪的眼神盯着那太监的背影许久,直觉这东宫里一路走来,许多宫人的态度傲慢,神色也掩不住倨傲。再看这堂堂太子书房外,竟也没有一个宫人立侍在外,着实奇怪。
而更令阿学不满的是,说好的拜师礼呢?!不应该是郑重其事、大张旗鼓的吗?就算没有大排场,太子也得亲自出来迎一迎吧!
于是她选择站在门外,故意用力清起嗓子来。可她装腔作势地“嗯哼”了半晌,也不见里面有动静……
心知再僵持也是无谓,阿学只得灰溜溜地自个儿走进去——
肉香,酒香!
才踏入潜心宅,阿学敏锐的嗅觉就先一步察觉到里头的端倪。她扭头望去,只见书案前不远,赫然已经摆上膳桌,一名黄袍广袖、玉冠束发的年轻男子正一个人喝着小酒就着肉干,好不惬意。
这东宫里能着黄袍的,只能是太子越祺然了。
在此之前,阿学没有见过越祺然本人,从她得知自己要代替老哥走上为人师表的道路,到踏进潜心宅的这十二个时辰里,她也不是没设想过越祺然的样貌,甚至做好了他会是个歪瓜裂枣的准备。毕竟阿学见过的公子哥不在少数,没几个俊俏的,否则她这个女扮男装的俊公子也就不会在京城名媛圈里那么吃香了!
可越祺然完全出乎阿学的意料,眉目俊逸,鼻梁坚挺,虽是薄唇,却全无薄情之态,反有多情之意。他喝酒吃肉的动作与阿学平日混迹市井时那些江湖人的并没有什么两样,可同样的动作,由他做来却莫名透出几分潇洒之姿,非但不粗鄙,反倒优雅。
阿学的哥哥庄斯文也很俊,但俊在刚健明朗,越祺然的俊却风流性感。这样的人,这样的气质,说他好男色,阿学信,说他爱女人,阿学也信……
“嗯?”太子越祺然听到阿学的脚步声,偏头微微眯眼打量她片刻后,便笑着对她发出邀请,“这是新上任的少傅大人来了啊!要不要一起来享用拜师礼?”
从越祺然的美色中醒神,阿学发现属于自己的拜师礼已经被他糟蹋过半,不由感受到巨大的心理落差。她本以为自己这个太子少傅会当得万众瞩目,好歹也是太子的老师啊!可谁知……不过这样也好,越没人注意,自己就越不会穿帮啊!
“少傅不愿与本太子同桌共饮啊?”越祺然见她不做声回应,也不抬脚,唉声叹气起来,“哎,还想着不是个老夫子会好些的,没想到啊——”
“太子错了!微臣还这么年轻,不想和那些老头儿比!”阿学迅速调整心态,大踏步来到桌边,坐下,豪迈地给自己倒上一大碗酒,一饮而尽,用行动证明自己。
这三年来她女扮男装的资本有二,一打小练就的防身功夫,二便是这不弱的酒量。
越祺然似乎没想到这新上任的少傅居然如此豪爽,微讶过后,先是大力鼓掌喝彩,随即亲自替她蛮酒。
“既然如此,少傅也不用微臣、微臣的了,在这东宫中不必太拘束,左右……呵……”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选择用嗤笑代替未说完的话,转而道,“来——光喝酒吃肉多没意思,少傅大人可会猜拳?”
“没问题啊!”阿学应声而起,摆开架势,挽起袖子,“和我猜拳太子可要小心了——”
猜拳这种事情可比拿什么诗词歌赋、人格魅力来令学生折服之类的办法简单粗暴多了!正和阿学心意!
“一心敬啊,哥俩好,三桃园啊——不是吧?!”
“五魁首啊六六六,哈哈……你快喝——”
“八匹马,九连环啊,满堂红!少傅大人,本太子看是你要多加小心了!”
在猜拳这事上,阿学难得棋逢对手,竟连输几回。随着几大碗酒下肚,脸微红,她不由激动地单脚往凳上一踩,哪里还记得什么越祺然沟通师生感情的初衷,只想着要赢过他,将他灌醉!
“太子爷你有两下子啊!和谁学的?再来——”
见阿学如此“不顾形象”,越祺然也不甘示弱,晃晃悠悠地起身,似也有了些醉意,随意地撩高袖子,露出一截白皙且线条优美的胳膊,要与她继续猜拳。
白花花的胳膊啊……阿学却猛地双眼一直,脑海中不断浮现自己曾是“庄斯文”时,被那些狐朋狗友拉去南风馆见识过的小倌,那些所谓红牌小倌的胳膊似乎还不如越祺然的美呢!这略显清瘦却不失力量的手臂,怎么看怎么让阿学这个必须试探他是否喜好男风的女人想入非非……
“少傅大人发什么呆呢?本太子的手有什么问题吗?”越祺然拿手在她眼前晃晃,挑眉问。
阿学陡然一惊,对上越祺然那双因醉酒也染上迷离的眸子,猛地想起昨夜在她老哥书房翻出的那本《男风十兆》上所写的:醉酒时拍打对方臀部,若其身体反应极大,则其有好男风倾向。
现在可不就是下手的好机会?!
“没、没问题……我们继续!”但阿学还是耐住性子,决定再灌他几碗后下手。
不过想灌醉越祺然可没那么容易,两人猜拳的胜负总在对半之间,一坛子酒见底,阿学脑子也开始浑浑噩噩起来。
“嗯?没酒了……等本太子再开一坛——”
只见越祺然晃悠着挪步转身,弯腰准备将原本摆在一旁地上的酒坛起开。因为这个动作,当朝太子爷的臀部正着对阿学撅起,角度绝佳,千载难逢,机不可失啊!
酒壮怂人胆,阿学甩甩头,把眼瞪大,努力将眼前的重影甩开,然后咬牙抬手,一巴掌狠狠招呼上去——
“啊!”
这声惊叫并不是越祺然发出的,而是来自门边,与此同时阿学感到有一大物件正从斜后方挟着劲风袭来!
“砰——”
只差半寸的距离,阿学就要得手了!但她眼角余光目测到那冲自己砸来的大酒坛子恐怕是等不及这半寸了,只得化掌为拳,扭身击出,酒坛登时应声破碎,阿学也被洒出的酒浇透成了落汤鸡。
被浇透的阿学酒醒了一半,暗骂自己真是喝糊涂了,能接住的酒坛怎么非要打破呢?不过也都怪砸酒坛的人,这是什么新鲜的暗器玩法啊?
想到这里,她抬手一抹脸,然后朝酒坛砸来的方向一瞧,竟然是名小太监。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似乎是她做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情一般,让阿学摸不着头脑。
她哪里知道这小太监抱着酒坛入内时,正巧目睹了她这位少傅大人居然双眼放着贼光,色眯眯地偷袭太子臀部的这一幕!为挽救自家主子清白,他只能物尽其用,将酒坛掷出!
“小福子?嗯……好好的怎么把酒坛乱砸?”溅出的酒水也沾到越祺然身上,他动作迟缓地站直,转过身,掸掸衣摆,问话也带着含糊的醉意。
但那被叫做小福子的太监却只死死盯住阿学,颤抖着声音质问:“你……你刚才要对我们家太子做什么?!”
“哦呵呵,他屁股上有苍蝇,我给他拍拍而已……”阿学这才从小福子的眼里读到大写的“非礼”二字,急忙干笑起来。
“胡说!哪来的苍蝇?!”小福子脖子一梗,“我怎么没看到?”
阿学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我会点功夫,目力比你好,自然能看到喽——我看你是跟着太子挑灯夜读太久,眼花了!”
“你怎么知——”
小福子吃惊的问句还没说完,就被越祺然喝断:“小福子!这是太子少傅庄大人,不得无礼!”
“是,是……”闻言的小福子竟是冷不丁打了个激灵,连连拍打自个儿的腮帮子,“是奴才失言,太子爷恕罪,少傅大人恕罪——”
“呃,无妨的。”阿学没想到小福子会这么怕越祺然,反过来替他说话,“我也听说过小福子公公,打小就跟着太子做侍读。我如今又是太子的老师了,你就算……嗯,也算我半个门生嘛!不用这么拘礼。”方才越祺然的那一喝也不怎么威严啊,至于吗?
如此强行攀亲戚,只为给第一次见面的小太监开脱,惹得越祺然不由多打量了阿学两眼,一改方才的轻佻,反倒意味深长。不过阿学始终与小福子对视,此刻只从小福子眼底察觉到惊讶与感激之色,并未留心身侧的越祺然是何反应。
与太子的侍读处好关系,也是打通师生关系的重要一步,勉强可以弥补方才第一次试探失败的损失。只是……阿学不死心地扭头瞥向越祺然的某处,希望真能有只苍蝇叮上去……
“阿嚏——”
一个喷嚏让阿学从不切实际的想象中清醒过来,这才想起自己浑身都湿透了,那岂不是很容易露陷?!
阿学急忙低头一瞧,吁出一口气来——还好,今早裹胸布缠得厚实,但也不能顶太久,还是早点换身干净的衣服为妙。
“太子,你看这……有失体统,微臣还是暂回相府更衣吧。”于是她叉手在胸前,略作遮挡,转向越祺然请示。
“少傅大人说的是,还是快些回去更衣,免得染了风寒。”越祺然的酒劲似乎完全过去,目光清明,唇边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咱们可以改日再切磋,一较高下。”
这让阿学不禁怀疑他刚才是否在装醉。
“小福子,送送少傅大人。”不等她反应,越祺然又转而吩咐小福子。
“多谢太子,那微臣先告退了。”
怕在越祺然跟前站久了暴露女儿身,阿学也没心思多想,匆匆谢过之后,就在小福子的带领下走出潜心宅,一路往东宫宫门方向走去。
“小福子,你刚才说我怎么知道什么?没有说完就被太子给打断的。”她有些好奇地追问,“难不成你家太子真的经常熬夜苦读啊?”
“这……其实奴才是惊讶少傅大人怎么知道太子爷经常通宵达旦地看那些坊间流行的小说和话本。”小福子压低声音,不好意思地笑说,“您说这种揭短的事儿,奴才险些说漏了嘴,太子爷能不发火吗?”
“当真?”阿学挑眉。她直觉小福子当时被打断的话并非如此,可从这主仆俩的反应又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福子点头如捣蒜,还万分诚恳地请求道:“奴才不敢欺瞒大人。不过大人回头可千万别对太子爷说奴才与您说了实话啊……”
没问出想要的结果,阿学失望地点点头,却在不经意间发现宫道上来往的宫人似乎都在偷瞧自己。她低头一看,瞬间了然——这么个湿淋淋的人走在道上,还穿着高阶官服,难怪要引人侧目。
“我不会说的,咱们快走吧——”
于是阿学心虚地再不敢抬眼,也没心思从小福子那里打听关于越祺然的消息了,只催他快些带路,一味闷头跟着往前。
“小福子,快到了吗?”
“大人叫奴才?奴才不是小福子。”
走了一阵子后,阿学发觉不对劲,早上来时并没花费这么久时间,不由低声发问。可这一问却吓一跳,连忙抬头瞧去,发现站在前方几步回头应声的果然不是小福子!她始终埋头,只认太监装扮跟着,可这宫中最不缺的便是太监,恐怕早就不知在哪个岔路口跟错了太监!
这小福子也真是的,也不知回头看看我还在不在!阿学在心中暗骂。可怜的小福子此时也正满东宫乱转着找人,谁能想到不过转了个弯,刚刚与他搭话不久的大活人能给不声不响跟丢了呢?
“不知您是哪位大人?奴才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那太监见阿学面部表情千变万化,不由问道。
“不、不用了……你去做你的事情吧。”
阿学看那太监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瞧,心中一慌,胡乱应了句转身就溜。
这坏事果然是不能做,否则就是疑神疑鬼,阿学也总疑心这太监是不是看穿了什么,才会用这种古怪的目光望向自己。
“哎,大人仔细前面!”
谁知才转身冲出两步,等阿学听到身后那太监的提醒时已经晚了——她直直地撞上了一个迎面走来的人。
对方比阿学高出不少,步履稳健,被这么一冲撞仍站得很稳,反倒是撞上他胸膛的阿学向后一个趔趄。
“小心——”
那人眼疾手快地将阿学腰身一捞,只是在稳住她身形的瞬间,眼底也极快地闪过一丝诧异。但那疑惑之色转瞬即逝,所以当阿学站稳身子,抬头瞥向他时,望见的只是一双平淡温和的眸子。
那眸子狭长,宛若深潭,叫人瞧不见底,却又忍不住被吸引。而这深邃眸子的主人,面容修长白皙,线条柔和,也是个俊雅的美男子。只是从岁数上来说,眼前这人大约是要比阿学和越祺然等人都要年长几岁的。
“这位大人可是今天新上任的庄少傅?”
男子的嗓音磁性中带柔,笑得温文尔雅,询问阿学的身份。阿学这才发觉自己竟直勾勾盯着人家瞧,急忙收回目光,叉手低头行礼:“是,我是……哦不,下官正是庄斯文。不知您是……”
“呵,越之谦,忝居太子太傅一职。大家都是同僚,少傅不必拘礼。”越之谦抬起右手,轻轻按在阿学行礼的手上,示意她不必如此。
原来他就是越之谦。阿学微有些诧异,启唇却没出声。
“怎么了?”越之谦轻笑。
“没、没什么。下官冒失,方才冲撞了齐王大人,还请大人见谅。”阿学躬身行礼的姿势不变,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之所以阿学对他态度如此恭敬谨慎,倒也并非因着他是当今圣上越之谵的同母弟弟齐王,更不是出于他是自己顶头上司这一身份。而是朝野总有关于他心机深沉、野心勃勃且两面三刀的传言,最近更是越发盛传。
得罪君子不怕,就怕得罪小人。这是庄焱反复叮嘱一双儿女的真言。
“哎……”
随着头顶传来越之谦一声低叹,阿学只觉身上一暖——竟是他解下披风替她围上。
“如今尚未入夏,春日里还有些寒凉,少傅穿着湿透的衣裳怎么还四处乱转?”越之谦丝毫不掩饰他的关切之意,但让阿学听来又不觉突兀谄媚,过分殷情。
她不禁抬头看向他温文尔雅的面容,只觉像他这样的人,似乎会对任何一个萍水相逢的狼狈者释出善意。
“大人不问下官为何会弄得这一身……”阿学冲他感激一笑,然后伸手把披风拢到身前,完全遮挡住胸口。没了身份暴露的风险,她也就起了与越之谦对话的闲心。
“略有耳闻。”越之谦只是浅笑着抿唇,吐出这四个字后就没了后文,既不嘲讽她,也没责备她。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才刚事发没多久啊!阿学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不生气?下官作为太子少傅本应该为人师表,以身作则……”结果居然和太子一起胡闹。
“嗯,确实。”越之谦听后一脸认真地颔首,“我正好也要出东宫办点事情,咱们一道。也容我一路上细想想要如何处置此事。”
听他果真要对自己小惩大诫一番,阿学耷拉下脑袋。早知道她就不追问了,岂料越之谦会顺杆爬?
“走吧。少傅第一回来东宫,还要多熟悉熟悉才不会迷路。”越之谦观察着阿学那显而易见的沮丧,眼底笑意更浓,越过她身边,走到前面替她引路。
一路上,越之谦虽是选了出东宫最近的路,但还要途径不少地方,就一一给阿学简单介绍,包括他用于处理事务的太傅府。
“那条路左右两侧,分别是左右卫率府,负责保卫东宫安全。前方向东是詹事府,分为左右春坊、司经局及主簿厅,注记、修撰等事务都在各掌职的范围内,和翰林院的职责略有重叠,不少官员任期满五年后会迁转翰林院。”
“前朝东宫常制有三门,分别是正南承华门,正东安阳门,正西奉化门,不过到了我朝为了能更好地掌握东宫内出入者的动向,便将安阳与奉化门都封起,只留正南承华门用于通行。但若东宫举行盛宴或其余大事时,也会开放其余两门。”
“三门四角的望楼,用于瞭望、警戒。典籍记载,这些望楼原本只是建筑装饰,在前朝一次东宫宫变后改作了瞭望台之用,加强东宫戍卫……”
他言谈之间从容不迫,气度不凡,介绍起各个宫殿的用处时简洁明了,风趣幽默,甚至还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使得本没有这闲情的阿学也听入迷了去。待到行至宫门前时,阿学已不禁对越之谦产生了仰慕之情,亲切之意。
阿学平日里相处的不是市井儿就是肚子里的墨水还不如她多的纨绔子弟,难得能见到如此博闻广识的雅儒上司,哪有不佩服的道理?
“到了。”走到斜前方的越之谦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阿学,“少傅可以自己回去吧?”
“不用差人送下官的!”阿学又想到惩戒之事,就想脚底抹油,“这一路劳烦大人了,下官这就告退——”
可阿学才走到越之谦身侧,便听到他叫住自己:“庄少傅留步。”
看来还是要罚……阿学苦笑着扭身面对他:“请大人处置吧……”
“处置?”后者错愕,随即轻笑出声,“方才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没想到竟叫你担心了一路,是我的罪过。”
“不是,不是——有错确实就该罚的。”阿学先是忙不迭摇头,进而嗫嚅着,“不过小错小罚就好吧……比如扣点俸禄……”反正相府不缺她的俸禄钱。
然而越之谦早已看穿她的小心思,忍俊不禁:“相府的公子恐怕还看不上这点俸银吧?这个处罚可太偏心了。”
于是阿学垂下脑袋,听候发落。
“不如——不如罚少傅替太子制定一套严谨有序的教学计划,明日呈交于我,如何?”不等阿学回答,越之谦又沉吟着补充,“这教学计划制定起来恐怕颇耗时间精力,但磨刀不误砍柴工……少傅今日余下时间便都在相府准备此事即可,不必再来东宫。”
这等于变相给她放了半天假啊!身为太子的老师制定教学计划也是分内之事,哪里算什么惩罚?
“多谢大人!”阿学登时喜上眉梢,欢喜地冲他作揖,“下官一定认真完成任务,以后也不会再像今日一样与太子胡闹了。”
“好,去吧。”越之谦笑中带柔,对她挥挥手。
得了上官首肯,阿学又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礼算作道别,这才转身快步往承华门外走去。如阿学和越之谦这样的东宫高品阶官员,出入东宫都有自家的马车随时候在门外,而其余低品阶的执事官则多半是合用东宫公用的两三辆马车出外办事。
坐上马车,与众人视线完全隔绝,不用再担心女子的身形引人怀疑,阿学才彻底松了一口气,也猛地记起还未将披风还给越之谦。
“等等——”她忙喊住车夫,掀开帘子往宫门里瞧,却见越之谦已经转身折返,正往回走。
他不是说正好要出宫办事才顺带替她引路的吗?怎么这就回去了?阿学凝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抿唇。他有意专程送她,却不愿叫她知晓好意……虽只见了这一面,阿学却是不信越之谦竟是传言中那个人品低下的小人。
一个人的涵养学识都是可以后天粉饰的,可气质是怎么也掩盖不住,改变不了的。作为越祺然的皇叔,越之谦的相貌仔细想来和前者也有几分想象,气质就完全不同。前者恣意潇洒,眼底还有些桀骜之色,后者则温文尔雅,眸色深沉却满是和煦。前者让阿学直觉到他是个不好管教的学生,后者却令她感到宽和放心。
“越之谦怎么看都不像奸诈小人啊?我看人的眼光连爹爹都特意夸奖过。可空穴来风,总不会无缘无故……”阿学低语着,纠结起来。
“小……公子,可以走了吗?”
马车夫的请示惊醒阿学,发觉自己出神之间,越之谦早已走得不见人影。
也不敢再多在外耽搁,阿学将帘子放下:“可以了,走吧。”
这披风左右也沾湿了,回府请吴妈洗好晾干,明日再还给越之谦也是一样。只是……阿学坐在马车中,思来想去,都不知是否要把今日与越之谦的一番相处告知老爹。也不知道老爹和越之谦的关系如何,反正她帮庄斯文编小说时,宰相与年轻王爷之间总是势如水火的……
就这样一路犹豫回到相府,阿学借着要向老爹请教如何教导太子的由头一问,才从管家口中得知她老爹出府应酬去了,不知何时能回来。阿学是知道自家老爹的,平日里能推辞的应酬就推辞,都在家陪着妻儿。可这一旦非出去应酬不可,就往往要深夜才能回府。
如此一来,制定教学计划的事情就指望不上他了,与他交流对越之谦的看法更是不可能。阿学莫名松了口气,心想着自家老爹不爱在家中谈政事也有坏处,就譬如现在她被迫走上仕途,却对朝局一无所知,实在是心中不踏实。等改日两人都得闲了,她一定要让老爹多给她讲讲。
不过当务之急,她还是得先自力更生,制定好太子的教学计划,明日交差……
于是她换下湿衣,将披风嘱托给吴妈后,就一头扎进书房中,在书柜中翻找记载有历朝历代有关太子教育的书卷,统一都先堆到书案上,直到推成一座小山才罢休。
“庄斯文啊!”坐在书案前,死死盯住堆积如山的书卷,阿学咬牙切齿地扒出最薄的一卷,边翻边狠狠道,“你这回欠我的人情可大了——还出去采风?小心采回朵什么霸王花回来,看你以后还怎么逍遥哼哼……”
发泄怨气过后,阿学就认命地提笔,开始在书卷记载中做批注,时不时将心得与可以借鉴的内容抄录在纸上。其实她也并非对书卷厌恶之人,加之天赋不低,所以两三记载看过之后,便渐渐有所体悟。
“温习四书五经不能断……嗯,还有文武要双全,时不时得安排些骑射训练的时间……然后就是太子这个岁数往深了该读的书……再找找……”
仔细阅读历朝历代太子太傅与太子少傅为其学生所制定的一套套学习方案,阿学不禁深感为人师的责任。沉浸到这个角色中后,她也不再想着敷衍了事,反而念着不叫赵之谦失望,更不能误人子弟,耽误了越祺然。
“小……公子,午膳时间到了,妇人请您去前厅共用。”
“没时间啦!你帮我和娘说一声,然后把午膳端进来放一边——”
“公子,晚膳做得了,奴婢给您送进来……这,这午膳你就吃这么啊?”
“哎呀,别吵我,思路都被打断了。我不饿,你先放着……”
“宵夜奴婢给您放在这儿了,您记得吃。”
“哈……嗯,你们不用候着了,先去睡吧……”
半路出家的夫子要做的功课自然不少,从中午到深夜,阿学连跑茅厕的次数都能省则省,午膳与晚膳也是胡乱扒拉两口,才总算是把一书案上的记载都读透了七八分。夜深之后,她也只随意吃了半碗宵夜,就强打精神开始根据这一日来的整理批注,制定未来半年内对太子的教导计划。
夜风徐徐,剩下半碗热腾腾的宵夜渐渐凉下来,夜色转深到最浓时,相府书房中终于爆发出一声呜咽。
“啊——我这辛辛苦苦,起早贪黑是为了成全谁啊!”
举起洋洋洒洒写满三大张的教学计划哀嚎过后,阿学再也顶不住席卷而来的疲倦,倒头趴在案上就睡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