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哥哥眷恋着的人间,从此成为了她的责任

“我妹妹她从小仰慕大英雄,能追随大将军上战场,是她的福分。再者,为国捐躯,也算死得其所。”

冯楚英艰难说完这几句,自己也尴尬出了一身汗。

自己给自己写话本子也就算了,还得亲自盖章自己是个恋爱脑。

生活太难了兄弟。

宋凌闻言很是震惊,难道说那位楚英少主真的曾经去过西京道?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是惊讶之色,竟然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那真是……可歌可泣,”宋凌咳了一声,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不知,我可否祭拜一下楚英少主,聊表心意。”

“不行。”冯楚英断然拒绝。

宋凌没想到被拒绝得这么干脆,一时愣住。

“妹妹她——遗骨并不在这里,”冯楚英硬着头皮道,“武安侯爷收复西京道之前,曾为自己准备好了棺椁,你知道吗?”

宋凌一愣,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啊,自己当然应该不知道。

“这……我一介草民,当真不知。”

冯楚英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瞬间开启了话本大手子模式:“楚英死后,侯爷悲痛万分,他万万没有想到,明明做好赴死准备的自己安然无恙,可心爱的姑娘却魂归天外。他舍不得离开楚英,便将楚英的遗骨安置在了为自己准备的棺椁之中,只盼生未能同衾,死后能够同穴。”

侯爷宋凌:……

我不是我没有大舅哥你别瞎说。

那棺椁算宋凌的黑历史之一,当年热血上头,效仿前朝某宰相给自己准备了棺椁,活着回来后知道的人都称赞不已,却不知道他本人尴尬得脚趾头都能在底下抠出个三进宅院,后来实在没法面对那具金丝楠木的棺椁,索性丢进了地下室封存起来,想想反正早晚用得上……

小王爷还在自由发挥:“我妹妹虽然福薄,但也算一生精彩,岭南只留了她的衣冠冢,祭拜也无甚意义,不如就让她活在属于她的传奇故事中。”

说完她一只手支着额,叹息一声。

怎么说呢,演得有点上头。

一旁的宋凌心情复杂,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闷头喝水。

没注意喝了好几壶。

小王爷默默想,肾不错啊大兄弟!

这一喝就喝到了天色将晚,眼看着红日西斜,云无心却始终没出来,宋凌倒是能够理解,药浴的材料并不是固定的,除了烈酒打底之外,还要根据各人的体质不同寻找不同的药材配伍,倘若老夫人毒发了,那更是得十二个时辰之后才能恢复。

好在大夫人和二夫人回来了,二夫人脸色十分不好看,刚一进门甚至没仔细看院子里多了个人就怒道:“你说这姓杨的什么意思?我冯家还没倒呢他就急吼吼地跳出来,说什么海上商贸这个平等那个自由,我不知道平等我不知道自由吗?唐亚湾底下躺着的尸骨还没被鱼啃干净呢,现在就惦记着发财了?”

大夫人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但眼里隐隐有冷意,她警惕性高,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冯楚英旁边的宋凌。

宋凌匆匆施了一礼。

开玩笑,丈母娘面前,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还是冯楚英开口,说是云无心和老夫人在商议事情,二夫人闻言脸色一变,忙匆匆往后院去了。

倒是大夫人没有急着走,反而走近了几步,宋凌腰弯得更低。

冯楚英不满道:“我娘是会吃人吗?你这是什么态度?”

宋凌委屈道:“没,水喝多了,尿急。”

冯楚英:……

随手招了个小厮,让他带宋凌去如厕。

大夫人一双眼睛深邃如寒潭,自始至终落在宋凌的身上。

“娘,他——”冯楚英不太明白。

大夫人收回目光,看向她,摇了摇头:“没什么,许是我想多了。”

话虽然这样说,她心里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

真像啊!

“娘,那个杨都尉又不安分了?”冯楚英略一思考就知道刚刚二夫人口中骂的是谁。

大夫人叹了口气:“他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不过是有些自大,看不起咱们靖海王府的女人罢了,顶多受些闲气,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岭南道比较特殊,虽然名义上受朝廷管辖,但还是地方势力割据为主,其中冯家依靠20万海军占据绝对的主动权,冯家虽然没有成年男人,但冯老太君领的却是实打实的将军职,而在冯老太君之下,就是这位杨越杨都尉,杨都尉出身太学,是唐亚湾一战之后才来的,在商贸民生上颇有建树,岭南道如今的繁荣与他也密不可分。

但二十年的功绩让他变得膨胀,他没有参加过大规模的海战,加上思想传统,向来觉得冯家的女人不过是一群沽名钓誉、依靠祖荫才能立足之辈。

原本,只要不涉及岭南的根本,冯老太君是不与他计较的,岭南道的势力错综复杂,都是祖祖辈辈经营起来的,即便他兢兢业业二十年,也改变不了外来户的本质,但最近一段时间,这人却屡屡明面上冒犯冯家,企图全面开放海上贸易。

唐亚湾之战之后,容城的海上贸易被严格管控,各家势力都有自己的地盘和管控方案,但大家和海寇都有血仇,因而一直维持着相对保守的策略,但这位杨都尉却费尽心机企图全面打开海上商贸,撤销各家势力心照不宣的管控条例。

诚然,他的做法对海边百姓来说有一些益处,但是如今天下稍安,各方的细作暗探层出不穷,若是全面放开海上贸易,无异于空门大开,引狼入室。

“不用管他,下个月就是祭月大会,你好好准备,我估计不会太顺利,杨越他如今越发肆无忌惮,想必是搭上了一些门路。”

冯楚英点头应下,神情却禁不住有些紧张。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代替哥哥主持祭月大会,但——

毕竟她不是真正的冯榕海。

她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忍不住想起了冯榕海。

哥哥虽然比她大两岁,但从小身体不好,身材倒是与从小爱动的她差不太多,两人虽然只是堂兄妹,但相貌却有六七分相似,都长着一双极有辨识度的桃花眼。

只不过冯榕海的桃花眼天生微微上扬,是潇洒的少年姿态,而她眼睛偏圆,多了几分少女的古灵精怪。

冯榕海顶着海龙王转世的名头长大,天然便与别人拉开了一份距离,现实点说,冯家人清晰地知道,保持冯榕海和普通人的距离,就是将海龙王转世这个名头利用到最大化的方式。

冯家需要这个名头的震慑力量,为此,冯榕海牺牲了所有年轻人应有的经历。

交友、出行、游玩……所有对别人来说普通至极的生活,都是冯榕海无法拥有的。

但他却连一丝怨恨都没有,他养鸡、养鱼、教导唯一的小妹、履行冯家少主该承担的一切责任,他的脸上永远带着温煦的笑,就仿佛从来没有对正常的生活有过半分期待。

只是临去前的那个深夜里,他咳出一口鲜血,在冯楚英哭着用帕子给他擦拭的时候,对着帕子淡淡地笑了笑,弱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这帕子上的香薰很好闻,是尹家小姐送的吗?”

尹家是岭南大族,世代从商,香料生意做得很大。尹家小姐与冯榕海同岁,其母与二夫人是手帕交,从前偶尔也会来府上做客。

尹家小姐性格内向,与冯楚英并不相熟,冯榕海只远远见过她几回,碍于身份和男女大妨几乎从未有过交集,冯楚英万万没有想到,在油尽灯枯之际,向来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哥哥,在提到尹家小姐之时,眼里迸现的,是一抹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眷恋。

冯楚英当时就没绷住,哇的一声哭开,躲在鸡圈旁边嚎啕了整整一夜,次日,她梳起头发,穿上嫁衣,大张旗鼓地出了城。

喜庆的锣鼓声掩盖了冯家女人的哭声,半个月后,冯楚英这个名字从岭南消失,而久病卧床的冯榕海却重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哥哥眷恋着的这个人间,从此成为了她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