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少主晚归,又挨了二夫人一顿鸡毛掸子,但她又不好说自己去堵云无心了,只能梗着脖子挨揍。
揍完气呼呼地去了后院看望“将军们”。
是一群鸡。
一群趾高气扬动不动就飞上屋顶打鸣的大公鸡。
整个岭南都知道,冯家小王爷自打一生下来就天赋异禀,再凶猛的野兽在他面前都乖成小猫崽,几年前头一回主持祭月大会,有不安分的土王从林子里带来了一头斑斓猛虎献给冯家,冯榕海当年才十五岁,瘦小的身子坐着轮椅,分明还是个孩子样。
他脸上戴着祭月大会主祭祀才能戴的半边面具,露出半张秀气的小脸,然后他缓缓走近那猛虎,伸出了一只手。
笼子里焦躁不安的猛虎一瞬间安静下来,隔着笼子用自己湿漉漉的大鼻子蹭上冯榕海的手掌,像一只体型超标的宠物猫。
土王拜服,一时绝了许多蠢蠢欲动的试探心思。
冯家少主虽然受猛兽爱戴,但他自己却并不豢养猛兽,反而喜欢养大青鱼大公鸡这些格外接地气的动物,前院的大鱼们叫“宰相”,后院的大公鸡叫“将军”,全部被养得膘肥体壮凶悍异常。
冯楚英对着比演武场还大的养鸡场头疼。
一只半人高的公鸡翅膀一扇就飞了出来,扇了她一脸灰。
冯楚英叹了口气:“我是真的不明白,哥哥他为什么要养这群玩意儿?红烧不香吗?”
说着目光从大公鸡健壮的大腿上掠过,大公鸡龙行虎步,屁股一撅,冲她拉了一坨糊状物。
“清蒸也可以啊!”冯楚英悲愤道。
跟天生亲近动物的哥哥不同,冯楚英从小就是个猫撵狗嫌弃的性子,是那种好好走在路上都能被野猫挠一爪子的体质。
这群“将军”谁没有啄过她两口都不好意思在冯家混。
另一边,宋凌躺在客栈临窗的贵妃榻上听云无心讲刚听来的八卦。
“你知道这靖海王府的小王爷为什么被人称为海龙王转世么?”
宋凌心想我到哪里去知道自己前大舅哥的八卦去?
云无心端着一盘子油炸小鱼干,一边往嘴巴里丢一边用油乎乎的手试图往宋凌嘴里填,被宋凌满脸嫌弃地打开。
“你知道二十年前唐亚湾之战吧?”
“那谁不知道。”
冯家在唐亚湾之战中损失了家族里几乎所有的男丁,惨烈至极,也正是那一战,重创了东边岛国的海寇,据说当时海寇的尸体飘满了唐亚湾,连海水都成了红色。
“冯家男丁战死,冯老太君带着两个儿媳披甲上阵,当时大夫人即将临盆,但因为她出身军旅世家,极其擅长海战,所以在丈夫战死后义无反顾上了船。”
云无心唏嘘一声:“这一切听起来挺壮烈是吧?但其实你要知道,岭南这个破地方,千百年来,是出了名的重男轻女,容城还好,周边那些小渔村里,哪家没往海水里溺死过几个女婴?在这里,女人上船是禁忌,孕妇上船更是禁忌中的禁忌,而在船上生孩子,那基本就等同于你在太和殿当着满朝文武弑君。”
宋凌怔住,他这些年不是在军中就是在少林寺,到哪里去知道这些民生多艰。
“当时大敌当前,冯家老太君又镇得住人,所以能力保两个儿媳统兵作战,但就在打赢关键一战之后,大夫人在船上临盆了。”
“恰逢那一夜海上出现了龙吸水,死伤了不少人,所有人都说是冯家女人逆天而行,在船上产子导致了海龙王的怒火,当时战事还未结束,搞得差点内乱。”
“然后呢?”宋凌紧皱着眉头,他只知道冯家不容易,但没想到有这么不容易。
“然后混乱中,有人把刚生下来浑身羊水都没擦干净的小王爷抢走了,一把丢进了海里。”云无心骂骂咧咧:“你说说,一群大老爷们,欺负几个孤儿寡母,还要个批脸不要?”
“结果没想到,刚丢下去,龙吸水就停了,没一会儿有人发现一群大鱼一直跟着船队,为首的那条大鱼头上,恰恰好就顶着你大舅哥,还在嗷嗷哭呢,二夫人当即就跳下船把孩子抱了上来,那些个人吓得纳头就拜,说冯家少主是海龙王转世,要不然怎么一下水龙吸水就停了,还被一群大鱼给送了回来,这不是神迹是什么?”
宋凌没想到大舅哥还有这么传奇的经历,不过仔细一想,他道:“送他的大鱼是不是叫做海猪?”
云无心嘿嘿一笑:“你看,这就是有脑子和没脑子的区别。”
海猪又叫海豚,天性温和,喜欢跟着船跑,还喜欢把一些小的鱼类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顶出水面玩耍,大舅哥能活下来,纯属福大命大。
“不过毕竟是才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从那之后就落下了病根,三五不时地病上几个月,四五岁的时候大病一场,死里逃生之后两条腿就站不起来了。但即便如此,他海龙王转世的名头依然是冯家最大的依仗,岭南部族多信鬼神,这些年来岭南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如果没有他这个名头,光靠一个没有男人的靖海王府,还真不一定能镇得住。”
宋凌想起坐在轮椅上的清瘦少年,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同病相怜,竟然隐隐生出一股异样的感慨来。
“那……冯楚英呢?”宋凌脑子里不知道怎么的突兀转过一个念头,忍不住问到。
云无心叹了口气:“据说冯家这位唯一的大小姐是一家人的掌上明珠,尤其受她那个海龙王哥哥的宠爱,十三岁的时候跟着哥哥参加祭月大会,结果被一个林子里出来的土王看上,大言不惭地跑到静海王府求婚,没两个月,小王爷直接下令把那土王的部落给灭了族。”
他目含怜悯地看着宋凌,宋凌沉默片刻,回了他一个你知我知的悲怆眼神。
“我午后要去给老太君看诊,她那位老友一个月前回了苗寨,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就是她毒发的时间,我虽不能解她的毒,但是多少有些经验,能缓解一二,老人家怪不容易的。”
靖海王府里两位夫人都不在家,老太君一个人在院子里喂鱼,旁边坐着个撑伞挡太阳的冯小王爷。
老太君一把鱼食撒下去,三尺长的大鱼呼啦啦全游过来,游到小王爷旁边“扑啦”一甩大尾巴,溅她一脸水珠。
老太君抿着唇笑,小王爷脸黑成锅底。
云无心见过礼,笑道:“听闻小王爷自幼便与兽有缘,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小王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缓缓吐出一口气。
老太君拍拍手站起来:“我和云谷主去谈些事情,晏之,你带这位林安小兄弟四处逛逛,都是年轻人,不要拘束。”
晏之是小王爷的表字,本应及冠时取字,但冯榕海早早接掌冯家权柄,十五岁时便取了字。
晏,是海晏河清之晏。
宋凌倒是心里一动,不免生出一些感慨来。
他名字中的“凌”,是承平公主取的,取自《九歌·国殇》中的“凌余阵兮躐余行”,有杀伐征战之意,承平公主一腔国恨热血,全部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宋凌五岁那年,无妄和尚率领八十武僧前往西京道,路过承平公主的军营,与自己的亲生儿子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两人曾短暂地相处过半天,临走终究还是不忍他一生都活在杀伐戾气之下,提前为他取下表字“安之”,留给了老国丈,此后一去杳无音讯。
安,是国泰民安之安。
宋凌看向大舅哥的目光不免带了几分惺惺相惜。
然而冯楚英不懂他心里这些弯弯绕,见状双眸微眯,心生警惕。
跟着老太君走出老远的云无心有些不解,即便宋凌身份再高,目前也不过是个隐姓埋名的千金谷弟子,让小王爷亲自作陪,也太过不合情理。
老太君笑而不语,龙头拐杖“笃笃”作响,走得飞快。
冯楚英生就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头发作男子发式束上去的时候,眼尾会微微上扬,顾盼间尽是少年恣意风流。
宋凌脑子一抽,忍不住想起自己那位无缘的未婚妻该是何等相貌。
先前和老太君聊天的时候,他不好多提,老太君也只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冯家人太少了,每一个都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没有人可以任性而为,哪怕是本该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小姑娘”,宋凌想着大约冯楚英是为了冯家而死,便提出想去坟前祭拜一番,得到的回答却是“他日若有机会,你找榕海带你去。”
宋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祭拜前未婚妻要得到前大舅哥的允许,但是他是万万不敢在大舅哥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的。
冯楚英带着宋凌看了看鱼,喂了喂鸡,两人都跟锯嘴葫芦似得,一路上鲜有话聊,但出乎意料的是,气氛竟然倒也不算尴尬。
两人内心都开始纷纷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人太过自我了,如此怠慢对方自己竟然还觉得颇为心安理得?
冯楚英咳了一声,决定稍微履行一下待客之道:“那个……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让我奶奶这么看重,但是既然奶奶信任你,那我们也算朋友了。”
宋凌心想,这不太行,我们不能当朋友。
因为众所周知,如果有两个好朋友,其中一个有一天突然勾搭上了对方的妹妹,那结局必然是“你这个禽兽,我把你当兄弟,你竟然觊觎我妹,你还是人吗?”
但如果勾搭的是对方的姐姐,那结局大概率就是“好兄弟,为民除害的重任,我就交给你了!”
很不幸,冯楚英是小王爷的宝贝妹妹。
但这话不能说,宋凌只能干笑一声:“不敢不敢,小王爷身份尊贵……”
冯楚英皱眉生气道:“你有什么不敢的,你都敢往我怀里倒了!”
宋凌:……
这么丢人的事,请问小王爷为什么我们不能默契地当做没有发生过呢?
好不容易破冰的谈话再一次陷入僵局。
两人继续沉默喂鸡。
大公鸡鲜红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宋凌看得有些眼热,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冯楚英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开口阻止。
要知道,这群祖宗她哥养了好些年,个个凶得跟什么似得,那喙那爪子,随随便便来上一下子,保管你皮开肉绽。
但古怪的事发生了,那只毛色最好看的领头大公鸡不知为何,怂唧唧的动也不动,任由宋凌摸了一把又一把。
稍微靠近两步就要挨啄的冯楚英:……
我不酸。
“差不多得了,再摸秃了。”冯楚英终于忍不住道。
宋凌尴尬地笑了笑,心想小王爷对他养的这群鸡果真是心爱非常。
喂完鸡,两人又去前院的小亭子里喝茶,小王爷泡的是岩茶,茶汤色泽明丽,香气扑鼻。
“岩骨花香,好茶。”宋凌赞叹道。
冯楚英心想这人怎么回事,喝个茶还文绉绉的,什么岩骨什么花香?我怎么没闻到?
这不就是奶奶平常一泡一缸放凉了留着练完武之后解渴的茶水么?
冯楚英觉得有些生气。
这个男人,怎么老在这卖弄我做不到的事和不懂的东西呢?
两人也没多少好聊的,宋凌除了拍拍靖海王府的马屁也不敢多说,怕说多了暴露身份,话至半途,宋凌到底还是没忍住,提了一句:
“说起来,这容城的茶馆里,有不少说书先生,这些日子我不小心听了一些有关——”
冯楚英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水:“我妹是吧?”
“咳,对。”
宋凌心想,自己用这种方式提起前未婚妻,感觉十分地自然顺畅,一点都不刻意,小王爷应该不会怀疑什么。
小王爷把茶盅重重一顿:“你一个大老爷们,打听我妹妹做什么?”
宋凌:……?
就……这么一说,好像是有哪里不太对。
宋凌心一横:“是这样的,我是汴京人,对武安侯仰慕已久,也听闻了不少有关武安侯和救他的神秘女子的传闻,来到容城之后才知道,那位义薄云天的女子就是楚英少主,忍不住心生敬仰,所以……其中冒昧,还望小王爷海涵。”
宋凌说完这一段话,背后尴尬出了一层冷汗。
自己成了自己的迷弟,这感觉……
冯楚英闻言震惊得脸色都白了一个色号——
什么情况?这不是自己胡编的话本子吗?怎么汴京也有?!
冷静!
稳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