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的都说明白了,尹竹月沉默站在一旁,目光空洞地落在身前,却刻意避开了冯楚英的方向。
其余人都看向自打知道儿子死讯就没说过几句话的殷洪涛。
殷洪涛已经查看过殷瀚的尸体,江湖走镖,人命官司司空见惯,殷洪涛也能看得出来,殷瀚早已油尽灯枯。
尹竹月利用熏香迷晕身边的丫鬟婆子,初衷的确是过来亲手取殷瀚的性命,但殷瀚却在听了她的叙述之后,生了死志,气血逆行而亡。
“尹姑娘,我儿虽不是死于你手,但你也脱不开干系。”
殷洪涛闭了闭眼,再开口,目光冷厉起来,让人一时有些恍惚,几乎不敢相信这是那个笑容可掬如元宝的盟主会有的眼神。
尹竹月却似有如无地勾了勾嘴角,她并不意外,早在四年前的无名山,她就曾在黑暗中窥见过殷洪涛的冷酷。
这个人看起来没有脾气,也没有血性,圆滑世故,见人笑三分,拥有绝顶的商人嗅觉,能够第一时间趋利避害,看似温吞,实则杀伐决断,睚眦必报。
当初殷瀚闯下大祸,他第一时间觉察到殷瀚的所作所为根本不是诛杀海寇这么简单,但凡事情公之于众,也许短时间内,百姓会被冲昏头脑,把他奉为英雄,但时间一长,殷瀚、乃至整个殷家必然会被钉死在草菅人命的罪名之上。
百姓经不起战乱,同样也经不起和平,只要有几十年、十几年、甚至是几年的好日子一过,他们就会忘记曾经像狗一样东躲西藏夹缝里苟且偷生的狼狈日子,然后把礼义廉耻那一套洗洗刷刷晾晒干净重新拿出来往自己脚底下一垫,目光扬得高高的,恨不得把每个人都踩进地里。
看看冯家吧,男人死绝了,女人把海寇打退了,他们扭头就敢把刚出生的孩子丢进了海里,这里头有多少是出于对鬼神的敬畏,又有多少是存了卸磨杀驴的心思,谁能说得清楚?
试想一下,如果当初冯家大夫人不是在打赢之后产子,而是在打赢之前产子,他们胆敢如此肆无忌惮吗?
所以当初,殷洪涛果断下令,把随同殷瀚参与灭族的三十多名镖师全部派往别的驻地,又在暗中全部诛杀,一个不剩。
殷瀚不服,被殷洪涛亲手打断了腿,关进了这个小院,对外宣布大少爷身染重病,闭门不出。
孤育苑里的孩子他不好动手,便只好使了一些小手段,让那些孩子沦落到妓院街头,让他们一辈子都淹没在底层的烂泥里,能活下去就是幸运了,更遑论知晓身世。
做完这一切布置之后,对女色并不在意的殷洪涛一连娶进两房年轻妾室,不久后生下了二少爷殷哲,并将那名妾室扶为正妻。
这些年南海盟一步都没有踏错过,是因为殷洪涛一步都没有放任过自己感情用事。
他目光阴鸷如毒蛇,死死盯住了尹竹月:
“尹姑娘,我儿之死虽与你脱不开干系,但死者已矣,无论是你背后的莲化族人,还是我的儿子,他们都已经过去了,咱们还是得往前看,你说对吗?”
尹竹月抿唇不语,脸色发白。
早在决定来刺杀殷瀚之时她就已经做好了舍身成仁的准备,但是此刻被这样冰冷黏腻的目光盯着,依然令她心生恐惧。
“莲化族的事情传开,对我们这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南海盟和尹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甚至,不只是你尹家与我南海盟,所有参与海上贸易的家族势必都将面临质疑。”
他突然扭过头看向冯楚英:“小王爷,我知道如今杨都尉正在联系一些势力,试图全面打开海上贸易,而我们南海盟飘在海上的人多,消息自然也就多了一些,如果我的人还算可靠的话,那我可以告诉您,杨都尉胆敢与您靖海王府对峙的自信来源有三,一是岭南某些吃相难看的家族,二是南海上的吕宋人,第三,就不可言说了。”
他说到“第三”的时候,冲着汴京的方向拱了拱手,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来。
“小王爷,您肩上担负的是岭南的安稳,孰轻孰重,我相信您自有定夺。”
这就是威胁了,意思是要把尹竹月交给他处置的意思。
“你想如何?”尹老爷厉声质问。
“很简单,我儿暂时秘不发丧,今日之事,只当是一场误会,尹姑娘与我儿殷哲婚事照旧,当然,我这个人胆子小,也不太可能把我和我儿的身家性命时刻悬在裤腰带上。”
他环视一圈:“这小院不错,我当初建造的时候,布置了不少东西,如今我大儿子已经走了,这小院,便当做我这个公公,送给小儿媳的礼物吧!”
这意思就是婚事照旧,但是婚后尹竹月将被终身软禁在这个小院里。
“我不同意!”
“你休想!”
同时喊出声的是殷哲和尹夫人。
殷哲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仿佛第一次认识到父亲真实的模样:“父亲——”
“住口!”殷洪涛转身一巴掌落在殷哲的脸上,“你是不是也想在这里待上二十年!”
“我若早知道你殷家如此嘴脸,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把女儿嫁给你!”尹夫人双眼通红,整个人挡在尹竹月的面前,“我女儿什么也没有做,她什么错也没有,我告诉你们——”
她原本毫无存在感的形象这一刻突兀鲜明了起来,目光里带着强烈的攻击性,一步也不退地扫过殷洪涛、尹老爷,最后是冯楚英。
“你们犯下的罪,你们自己去赎,我女儿什么罪都没有,今日但凡我还活着,你们休想动她一分!”
冯楚英被她盯得头皮发麻,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平凡瘦小的妇人,在这种时候,会爆发出这样强大的敌意。
——哥哥的丈母娘好可怕哦!
冯楚英恍惚了一下,脑子里突兀地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看了旁边的宋凌一眼,宋凌回了他一个“我懂你的苦”的眼神。
这一刻,冯楚英和宋凌在思想上达到了一个诡异的感同身受。
尹竹月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尹夫人当年是奉父母之命嫁给尹老爷的,但她自己也是自幼被人捧着的大小姐,尹老爷的眼里心里都没她,她也不屑于自讨没趣,后来尹老爷接回了莲化族的那个女人,她心里甚至暗暗盼着尹老爷把人接回来,把自己休了或是干脆打发到别处的庄园里,她一个人也能过得自得其乐。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美得像海妖一样的女人看都没看尹老爷一眼,只是跪在她面前,把尚未足月的小婴儿托付给她。
此后多年,尹老爷好像也慢慢忘了那个女人,两人倒也慢慢过上了老夫老妻的日子,她生了个儿子,一家四口过得十分幸福,就是女儿被她从小娇惯了些,总不愿成亲,她便也纵着,想着强行逼婚这种事自己受过一回也就罢了,女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嫁谁,便嫁谁。
眼看着场面愈发剑拔弩张,冯楚英眨了眨眼,忽然笑了一下,一向挺直的脊背放松了下来,缓缓靠在轮椅上。
“莲化族的事情,确实暂时不宜公开。”她缓缓开口。
殷洪涛眼睛一亮,尹老爷神情黯淡,脸色却也不自觉放松了几分。
唯有尹夫人,脸色刹那惨白,而她背后的尹竹月,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只是这婚事,怕是不好继续了。”冯楚英又慢吞吞道。
众人眼里都闪过一丝茫然,不知道小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唯有宋凌眉梢一挑,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冯楚英慢吞吞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玉来,颜色润白细腻,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她驱着轮椅走到尹竹月面前:“尹姑娘,你我当年无名山中的誓言可还作数?”
殷洪涛脸色纷呈,一瞬惊讶一瞬了然,最后想的是,难怪今日我儿娶亲小王爷竟然亲自上门。
尹竹月空洞的眼神仿佛终于找到了焦距,她茫然地看了冯楚英一眼,却又像被烫了一般低下了头。
只是神色有些古怪,冯楚英以为,她应该至少有点欣喜的,可她眼里却只有凄楚之色。
但冯楚英不管。
杨都尉还未解决,莲化族的事情也古怪得紧,现在的确不是替无辜者昭雪的好时机,但哥哥喜欢的女孩子也不能放任她被人欺负。
反正看尹竹月这副慨然赴死的模样,也不打算好好嫁人了,靖海王府的女人个个都不是很正常,多这一个不多。
见尹竹月没反应,冯楚英索性一伸手,把那块暖玉塞进了尹竹月的手里,然后灵活的脑袋瓜子瞬间开启了话本模式:“从前你说,你们尹家有家训,官宦之家不结亲,所以你我注定无缘,但既然你的生母也是外族之人,相信尹伯父也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那种人。”
她扭头看向尹老爷,微笑:“尹伯父,您说对吗?”
尹老爷没反应过来,尹夫人倒是一个激灵。
她心想,我说为何从前一提到嫁人竹月就满脸不愿意,敢情是心中早有所爱,却碍于门第之见不好宣之于口。
“老爷!”她高声道,“您就成全了我的女儿吧!”
尹老爷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只好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冯楚英点点头,又看向殷洪涛:“盟主,您刚刚也说了,岭南的安稳我一肩担着,所以我想,您大可放心,莲化族的事情,我自当心中有分寸。”
她话头一转:“但竹月与我相识在先,我也不可能看着你将她囚禁于此,所以竹月我肯定会带走。你也不必觉得我欺负你,大公子当年所作所为暂且不谈,但您这些年为了消除隐患所做的一切,却实在称不上正大光明,这其中桩桩件件,咱们还需要合计合计,当然,南海盟这些年为岭南付出良多,这些我会记得,岭南的百姓也会记得。”
殷洪涛脸色涨得发紫,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出口,今日之事,对南海盟来说是一场箭在弦上的危机,比起被打成杀人如麻的邪魔外道,被小王爷抢亲这种事,根本不值一提。
甚至还有可能被传为一段佳话。
冯楚英环视一周:“如果都没有意见的话,那我便先行告辞了,外间宾客还多,我就不打扰盟主了。”
说罢她冲着尹竹月伸出一只手。
尹竹月闭了闭眼,望着面前那只素白修长的手,不知为何又落下泪来。
冯楚英心想嫂嫂干起大事儿来挺镇定的,怎么这会儿眼泪跟开了闸似得。
她刚要收回手,打算拿个帕子递过去,尹竹月见她动作,却急急抬起手抓住那只将将欲要收回的手。
她依旧没抬起眼,只咬了咬牙道:“我跟你走。”
冯楚英笑了一声,另一只手有些别扭地从怀中掏出帕子递过去。
“愣着干什么?咱回家。”
冯楚英催了一下好像还没缓过神儿来的冯豆豆,冯豆豆如梦初醒,推着轮椅就往外走,尹竹月转身对尹夫人重重磕了三个头,跟在冯豆豆身后走了。
全程吃瓜的宋凌:“你说——”
云无心:“我不说。”
“我这大舅哥,是真的喜欢尹姑娘,还是只是想帮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