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豆豆推着冯楚英的轮椅一马当先,几乎要冲到尹洪涛的前头去,待到了小院门口,冯楚英又猛地想起来,不知道里面是何情形,不论尹竹月到底做了什么,但该维护的还是得维护,于是又使了个眼色,几个身形彪悍的护卫把无关人员全部拦在了外面。
紧随其后的宋凌却注意到了一点特殊的地方,这殷洪涛同样是豪富之家,方才正厅以及一路上远远看见的挂红飘绿的院落也都修建得富丽堂皇的,可这堂堂殷家大少爷的院子,却是寒酸紧凑,前后只有两进,院子里虽然打理得干净,种的却既不是名贵花卉也不是清雅果木,而是整整齐齐的菜畦,青菜豆子长了一地。
穿过前厅,院子中央跪了两个人。
一个是被绑着的尹竹月,另一个是一身灰白素衣的中年女子。
殷洪涛年近六旬,这次与尹家结亲的次子殷哲是老来子,论岁数,其实比尹竹月还小上一岁,才19岁,长子殷瀚却要足足长出一倍年纪去,今年已经39岁。
这么一想,冯楚英冷不丁的意识到,尹竹月与哥哥同岁,论虚岁也有20了,这个年纪在当下是妥妥的“老姑娘”了,竟然才谈婚论嫁,想来也是哥哥耽误了人家。
那素衣女子年纪也不轻了,清瘦得厉害,薄薄的衣衫挡不住肩胛骨的嶙峋,一双眼睛却清冷坚忍,让人生不起恶意。
殷洪涛却不买账,只怒道:“他又怎么了?”
“父亲,他已经走了。”
殷洪涛一愣,脸色变了又变,嘴唇隐隐泛出青色,却到底没说出话来。
“父亲,”那女子提高声音又道,“他悔了二十年,也病了二十年了,不知父亲是否原谅他了?”
殷洪涛铁青着脸不说话,那女子却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非要一个答案。
旁边跪着的尹竹月却突然道:“那是他活该。”
“住口!”素衣女子骤然站起,狠狠一巴掌落下,尹竹月脸颊上顿时浮出几道隆起的指印。
尹竹月毫不示弱地站起来:“我说得有错吗?他仅因为一时猜疑就灭人全族,三百四十八条人命是他这一条命就能还清的吗?就算他死了又如何?这二十年来,他躲在这里,你以为他在受苦忏悔,可殊不知这不过是种逃避罢了,你以为那三百四十八条人命死了就结束了吗?他当时假仁假义,留下了31个不满三岁的孩童性命,带回容城之后送到孤育苑,除了给了一笔钱还做过什么?”
她怒睁着眼睛,一向沉静的双眸里迸出仇恨的火花:“二十年了,你知道那31个孩子现在如何了吗?他们中的一半,被卖入了青楼妓院,另一半,则沦为了盗贼泼皮,容城大牢里现在就蹲着五个,你敢不敢去问问他们过去的二十年里,都过的什么日子?”
素衣女子怔楞片刻,声音低了下去:“当年时局混乱,莲化族藏匿海寇,他也是为了岭南的安稳。”
“那你这二十年里有没有问过他,他当初,有没有哪怕问过一个莲化人,问他们知不知道海寇,知不知道东瀛?他们不过是保护了几十个老弱妇孺而已,用得着他一个蠢货来为国为民除暴安良?”
尹竹月语带讥讽,脸颊上的指印触目惊心地肿起来。
素衣女子无言以对,殷洪涛却突然道:“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二十年前,殷洪涛的长子殷瀚刚刚走出父亲的羽翼,开始独立带人出海走镖,当时唐亚湾一战刚刚宁息,冯家的壮举鼓舞了整整一代的年轻人,殷瀚就是其中之一。
诛杀海寇,守护岭南安稳,像一把火,在他的胸腔之中燃烧。
但这些想法,却并不能打动殷洪涛,他虽是江湖人,却并没有江湖人的热血,他更像是一个本能于趋利避害的商人,多次训斥无果之后,他把殷瀚远远地打发走,寄希望于他能在走镖的过程中认清现实的复杂,不要老想那些有的没的。
殷瀚的那一趟走镖并不顺利,他们被风暴裹挟到了东南方向的一个远岛,岛很小,岛上盛产香料,只有百十来户原住民,他们海上走镖的,也见过不少类似的远岛和原住民,但那些人的祖先大多与中原百姓一脉同源,容貌上也几乎没有差别,只是肤色略深,语言不通。
那个岛却有些古怪,他们自称“莲化族”,能说汉文写汉字,却对中原一无所知,岛上的居民皮肤白皙五官深邃,最奇异的是眸色,这里的人眸色大多呈琥珀色,比中原人浅很多,其中还有一小部分拥有绿色和浅紫色的眸色。
这些人非常排外,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跟外来者接触和交流,但是与此同时,他们又有着相当矛盾的慈悲心,他们给船队提供淡水和食物,还送来了修缮船只的材料。
殷瀚对他们很好奇,便趁夜色掩护企图潜入原住民的聚居地,结果却发现这些人在岛的另一边,收留了数十个外来者,那些人叽哩哇啦的口音十分熟悉,海寇在东南肆虐多年,殷瀚也略通他们的语言,听了半宿,确定了这群人正是从冯家手下逃出来的海寇余孽。
这些人多是老弱病残,没有直接参与唐亚湾之战,所以才从冯老太君手下逃得一命,结果又在海上迷路,最后迷迷糊糊被洋流带到了这个岛上。
殷瀚当即大怒,只是这怒火中又隐隐带着一丝想要成为英雄的急切。
他找了莲化族人,要求诛杀这些海寇,但莲化族人拒绝了,几番交涉无果之后爆发了冲突,与世无争的莲化族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三十多个满带着武器的镖师呢?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想吓唬一下这些原住民,结果却没有想到,这些人态度非常地强硬傲慢,一来二去激出火气,闹出了人命。
殷瀚被杀敌的诱惑冲昏了头脑,等到冷静下来,莲化族人青壮年已经尽数死在他们的刀下。
可剩下的那些老弱妇孺却依旧不肯低头,只是吟唱着古怪的音律,齐齐整整坐在莲化族最中央的橘色祭台之上,甚至看都没有看殷瀚一眼。
殷瀚的刀砍豁了口,心里涌动着懊悔和快意。
懊悔的是,他从未滥杀过无辜,快意的是,纵使不能投军杀敌,也终究是为诛杀海寇出了一份力。
在这懊悔和快意背后,还有一丝隐隐的恶念——
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这样,你们就只是诛杀海寇的英雄了。
没有人知道,你们的手上曾经沾染过无辜者的鲜血。
更何况,他们维护海寇,指不定同样是海寇余孽呢?
没错,他们一定是海寇余孽,否则,谁会为了不相干的外人拼上性命?
此刻夕阳西下,橘红色的霞光落在这个荒寂的小院里,落在尹竹月秀气的侧颜之上。
她听见殷洪涛的询问,扬着一丝冷笑抬起眼。
阳光落进她的眼里,溅染出一缕猫瞳一样的绿色。
宋凌这才发现,尹竹月眸色较常人偏浅,呈现出一种琥珀色,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隐隐的绿意。
跟传说中的莲化族人一样。
她开口:“殷瀚当年杀了许多人,但漏掉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因为和来岛上采收香料的商人相恋有了身孕,而被关在莲化族惩罚族人的地下石头屋里,但那商人家里有规矩,男子不得外娶,女子不得外嫁。他回家与长辈抗争,却没想到被长辈扣在家中与选好的女子完了婚,等到回到岛上的时候,只看见了遍地尸体,奄奄一息的女人,和一个脐带都没有剪断的婴儿。”
“我就是那个婴儿。”
“我的生母并没有死,并且幸运地等到了我的父亲来救她,从前她不懂事,以为爱情胜过一切,可是当她亲眼见证了灭族之祸之后,爱情对她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她不要父亲娶她,只让父亲把她安置在容城,她也不要我,亲自求见了尹夫人,把我送给了她。”
厢房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一个一身喜服的年轻男人站在门里,悲伤地望着尹竹月:“所以你答应和我成婚,只是想为了你的母亲和族人报仇吗?”
尹竹月别开眼睛,避开了他的目光:“我生母一直在调查当年灭族的凶手,但她当年被关在地下,只有一线天窗能看见凶手的衣角,并且他们言谈谨慎,并没有暴露身份,我生母只是从他们一直坚持诛杀海寇的行为推断出应该是中原人。”
她又看向素衣女子:“你说殷瀚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并为此怨恨将他打残并困在这里二十年的殷洪涛,那你知不知道,他犯下的滔天大罪,这些年里,是谁在替他遮掩,是谁在替他剪除首尾?”
她的目光落在殷洪涛的脸上:“盟主,您拳拳爱子之心天地可鉴,只是想来别人并不理解,反倒给您自己平添了业障。”
“回答我!”身着喜服的殷哲一脸惨然地怒吼。
尹竹月沉默片刻,看向他:“四年前的无名山中,我母亲查到了有关殷瀚的线索,当时你才十五岁,你只知道你是随父亲去护卫祭月大会的安全,但你并不知道,你的父亲背着你,将一个只比你大两岁的女子逼入了兽穴,那是莲化族的孩子,是我的表姐,因为自幼漂亮聪慧被卖入青楼,她才十七岁,却已经堕胎五次,一身旧伤。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早慧,一岁就能隐约记事,长大后又擅长丹青,在我母亲找到她的时候,她绘出了你们南海盟的令牌花样。”
殷哲脸色惨白,一动不动。
四年前,他第一次在祭月大会上见到尹竹月,只一眼便惊为天人,却又因为年纪太小而无法言明,却没想到此后几年尹家小姐一直都没有成婚,好不容易捱到父亲准备替他说亲了,他立刻不顾羞涩与父亲言明了自己的心意。
虽然年纪上有些不合适,但也算门当户对,殷洪涛与尹家交好多年,自然乐见其成。
尹家父母刚才被冯楚英的人不小心拦在了门外,这会儿才堪堪挤进来。
“女儿!”
尹夫人失声喊了一嗓子,扑上去给她解绑,尹老爷进来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些,大致猜到了莲化族的事,这会儿心头涌起万千念头,等开了口,却是问道:
“这些事,你生母承诺过我,不会让你知道,你母亲待你与亲生无异,从前你也如我所想的一般无忧无虑,为什么你——”
尹竹月解了绑,后退一步,郑重地给尹夫人磕了个头:
“娘,对不起。”
她抬头看着尹老爷:“四年前,是舅舅说漏了嘴,让我发现了自己的身世有问题,我去问母亲,母亲只告诉我说我生母是外族人,不能嫁入尹家。后来我暗地里找到了我的生母,我本以为她见到我会很高兴,但没想到她并不认我。我心中怀疑,之后一直暗中跟踪她的行迹,一直跟到了祭月大会上,却恰好发现了殷洪涛的人也在跟着。殷洪涛并不知道,那一夜被他逼入兽穴的其实一共有三人,若不是我生母和表姐拼死挡在我面前,我又命好遇上了小王爷……”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目光侧了一侧,却又在瞥见冯楚英的瞬间收回了目光,似是不敢看她。
“我眼看着她们在我眼前被那只母虎撕咬啃食,她们把我挡在最里面,我听见老虎咀嚼她们血肉的声音,她们却一直在安慰我说不要怕,会有人来救我们……”
她的眼里落下泪来。
其实不止说了这些,她的生母在那之前一直对她十分冷漠,可到临死,却温柔地叫了她的小名。
她说,竹月是一种颜色,是用家乡远岛上一种特殊的石料染出来的蓝色,那是岛上女子成年的时候才会穿的一种礼服的颜色,所以尹竹月的小名叫做蓝蓝,但这一点谁也不知道,连尹老爷都不知道,是独属于她们母女的秘密。
而那个一生坎坷的女孩子则对尹竹月说,她这辈子活得太难受了,吃了太多的苦,流了太多的泪,而尹竹月不一样,她干干净净的,又有疼爱她的父母,大概是莲化族最后一个能活得幸福的孩子,所以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替所有死去的、还未死去的族人一起活下去。
那是尹竹月平淡的人生里最为撕裂的一夜,就在浓重的血腥味和野兽的骚臭味之中,她骤然明白了血脉的意义。
任何一个族群,唯有在面临灭顶之灾的那一刻,才是完全无私的,每一个平凡的个体,都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能量和光辉。
二十年前被海寇逼到绝境的冯家人是这样,二十年后仅剩的莲化族人,也是这样。
所以她继承了生母的遗愿,继续调查,而在生母和表姐死了之后,殷洪涛也放松了警惕,他并不知道尹竹月参与其中,反而使得尹竹月行事更加方便。
殷瀚这二十年来一直被殷洪涛困在这个小院里,但事实上周围却埋伏着不少暗桩,很难接近,唯有二少爷大婚,人多眼杂,才让她有了机会潜入小院。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推开门,只见到了一个骨瘦如柴、病入膏肓的殷家大少爷。
他其实并非是大奸大恶之人,二十年的煎熬已经把他的生命熬干了,头发几乎全白,坐都坐不起来。
尹竹月知道他后悔了,但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最后,还是殷瀚先开的口:
“那三十一个孩子,过得怎么样?”
尹竹月便告诉他那些孩子的情况,其实只能找到一小部分,有一部分已经早早死了,另一部分则生死不知。
才说了一半,殷瀚突然说了一声:
“原来我到底还是赎不尽罪过的。”
而后便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