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9.梦游

隔着一条城市河道,陆潇和在姑苏巷地铁站,3号口出站口,望着对岸罗森,伫立不语。

说来好笑,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众人嘲讽的那种——“守株待兔”的人。

难得双休日,导师放假,他得空回家陪爸妈,主要是平日太孤独,亟需家庭港湾的停泊。父母很开心他回来,一家人有说有笑,妈妈炖的鸡汤还是以前的味道,滋补身体的同时,滋润他劳累的心。男孩和男人要考虑的事情不一样,人终要成长。他和父亲聊了聊学业上的事情,父子促膝长谈,讨论修订他的职业规划和人生轨道。平凡、温馨的一家,像这个城市里千家万户那样,构成万家灯火。

按理说护城河边散步会更惬意,而不是人来人往的地铁站口。

但人总有感性的时刻。

造物主一定是可怜他的孤寡,兔子居然会撞同一棵树。

苏珩又出弦在他家门口的罗森了。

前面说到,受不了母亲精神控制的苏珩含泪跑下楼,心情澎湃的扫了辆共享单车,沿着城市主干道一路狂骑,像十年前读高中时那样,还是那条路线。彷佛时光定格,未曾往前。

她骑过社区,骑过市政府大院,骑过高中校门口,鬼使神差停下,找了个车桩,将车归还。

夜晚的梧桐树,三三两两散步的行人,神态安逸祥和,少许车辆,苏珩望着新翻建的高中教学楼,心生恍如隔世之感。

时光从不为任何人停留。它自有态度。

自己的16-18岁,在这里念了三年书。

如今那三年像被偷走一半,记忆里只剩零星片段,拼凑不出完整的情节。

这里是她和陆潇和恋情开始的地方。

梧桐树摇曳,它们什么没见过?正是见过太多青年男女的情动,所以愈加温柔地抖落叶片,吸引孩子目光,顺便转移注意力。不至于太感伤。

树犹如此,人心易变,想开点孩子。未来还很长。

耳机里自动跳出熟悉的旋律:

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

You oughta know by now how much I love you

One thing you can be sure of

I'll never ask for more than your love

想见他。

是唯一的渴望。

苏珩还年轻,此时还体会不到自然母亲的爱与良苦用心,她只想听从本心。因为她不想再隐藏了!她要纯粹的感受,要表达自己的心。不想再压抑。

绿灯亮起,她穿过斑马线,来到高中对面的全家,赌气办了一张尊享会员,扫了瓶RIO,迅速将酒倒入一并买的冰杯。插入吸管,在烈日炎炎的仲夏夜感受着冰与火的双重体验,以及这个繁华城市跳动的强劲脉搏。

边喝边往家的方向走,路过市中心一家KTV,路过一排文创餐饮店。

与其说她怀念那个人,不如说她怀念过去那段时光。她将过往美好全部打包,雕刻成他陆潇和的模样,在深夜静静欣赏。

虽然也许当时确实并不觉得有多好,但现在想起,却是天真无邪人烂漫。

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刚满18岁的他们,结束高考,扔掉烦恼,未来可期。

果酒冰冰凉入喉,去他的夏日饮温养生小提示,她只要快乐。未来等来了再说。

走在人行横道,苏珩感受放纵的幸福。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上周回来时进去买酒的那家罗森。

她爱这座城市,爱她如发达国家般繁荣的商业,爱她敦厚包容的市政建设,五步一WC,十步一便利店。资本泡沫在霓虹灯的闪烁下散发着迷人光芒。民生确实改善,居住条件确实提升。

泡泡早晚会破,但明智的管理者同时也把踏实和实干藏在美好泡泡下面,以至于危机来临之际,大家也能软着陆。

这就是治理能力。也是年轻人向往的生活城市。

她叹气,也不知道工作地的管理层几时能明白,格局是发展的前提。

Rio家果酒的酒精度数好低,3%。主打一个微醺。

在罗森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她大剌剌、一屁股坐下,一个人,静静喝着冰杯里剩余的饮料,盯着川流不息的车辆,默默复盘自己的人生。

对岸的陆潇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还未来得及思考,脚已经不由自主走过斑马线,等到交通信号灯变绿,快步走到马路对面。怎么会……

人总是可以感知他人的视线。

尽管苏珩500度近视。

她视线落在不远处,发现有个人影该死的眼熟。刚开始撇第一眼没在意,但仔细瞅瞅还真就眼熟,该不会是……哪位故人?哪位呀?

算啦,无所谓,哪位都行。正好,一起喝酒叙旧。

站起身,酒精上脸红扑扑的,她朝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迎面走去。

越走近,越平静。平静到听见自己心脏有力跳动的声音。

爱到深处不纠缠,思念无期不打扰。

I never thought I'll miss someone like you.

天使是否真的会降临?苏珩觉得酒精真是个好东西,两人面对面,只隔咫尺,苏珩睁大眼睛,仔细盯着眼前男生的脸,一脸不可置信,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陆……陆潇和?”

“你怎么会在?”

陆潇和盯着她被风吹乱的刘海,同样震惊,但理性的人更自持也更冷静:“我……我在等人。”

苏珩放下手里的冰杯,又尴尬的抬起手臂,把冰杯递到另一只手,缓解不自然,她点点头,维持成年人社交的体面,准确来说,是前任见面的体面:“好巧。”

好巧。

一时相对无言。各自心怀鬼胎。

“你呢,怎么会来这里?”陆潇和打破沉默,问她。

苏珩低着头,她想了想,突然抬头笑道:“因为我在想你。”

陆潇和愣住。

十年不见,被她的直白搞的一时语塞。心生一丝甜蜜,但随之是一阵的苦涩。他抿唇,低头观察她的表情,似乎想弄明白,这是一句玩笑话还是,含几分真心在里面。

知人知面不知心,陆潇和只看到苏珩嘴角下垂,脸颊微红,眼神似乎还透露出淡淡的疲惫。手上握着杯冒冷气的饮料,像是在买醉。整个人像迷路的可怜小狗,摇着尾巴,散发着无家可归气息。

真心几分着实难测。

苏珩觉得这也太小说了,像是喝醉之后的梦。

那个地点,那条街。

背景乐必须得是陈奕迅的《十年》。青春疼痛片就得这么拍。

当然,男女主分别是:她和前任——陆潇和。

现实里和装在心底的前任故地重逢的概率和买彩票中奖的概率,哪个高?

一定是做梦!

因为心里苦,所以自动幻想出了他。

苏珩觉得有道理,不然无法解释这诡异的巧合。

她抬手看看冰杯,冰早已化开,和剩下的rio酒融为一体。糟糕,那瓶RIO杯身早就丢垃圾桶了,不然还能确认一下酒精度数,到底是3%还是30%啊?

余光瞥见罗森旁边是一家全季酒店。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也是巧合吗?

酒壮人胆。

酒店门头正散发氤氲灯光效果,无声邀请她入局。来吧来吧来吧……

你是女主角,你可以给自己加戏,这是你的人生。

既然天降前任,宇宙安排,反正也是万分之一的概率,就当买彩票了。

退一万步来说,无论发生什么,他们也不会在一起,她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无所畏惧。

“带身份证了吗?”苏珩盯着全季酒店门头,出神。

陆潇和一愣,洞察力敏锐如他,视线随着苏珩的视线看过去,很快也发现了这家酒店。聪明如他,在男女之事上再神精粗条的人,也能听懂苏珩的画外音,但他只是杵着,无声沉默。不主动不拒绝。

等了五秒,没得到想要的回应,苏珩叹气,“没事。算了,拜拜。”

说完转身,准备闪人。

诶,自作多情了。

彩票刮开,感谢参与。主打一个陪伴。

看来在自己担任女猪脚的电影里,人也不能事事顺心。起码感情上不能,男主角有自己的想法。咱也不能强迫。无所谓,反正也不会在一起。不过千万不能让妈妈知道,不然又会是怎样的荡妇羞辱。苏珩耸耸肩。

“等下!”陆潇和呼吸急促,他转到苏珩面前,生硬拦住她,不让她走。

这下轮到苏珩愣住,眨巴眨巴杏仁眼,盯着陆潇和的眼睛,似乎在说;请问你还有什么事吗?纯情男孩?

“我去拿。”陆潇和声音急促,他指指对面,“但你可能要等我10分钟。”

“我家在这附近。”陆潇和补充,用一种从胸腔中挤出的声音:“身份证,可以有。”

苏珩被他霸道的阻拦搞得莫名其妙。搞什么,一把岁数了,怎么还玩欲擒故纵那一套老把戏呢?但还是乖巧点头,对他露出甜甜的微笑:“好,我等你。”

陆潇和在确信她说的是真的,会等他后,转身回家取身份证。

他上楼的时候,他爸妈还纳闷,不是出去散步吗?怎么火急火燎跑回家一声不吭翻什么呀?

这臭小子到底在搞什么登西?

刚开口想问,儿子早已冲出去不见踪影。

陆潇和来不及解释,拿到身份证就往家楼下跑。理智被抛掷脑后。

等他再跑回罗森门口的时候,约定好的10分钟早过了5分钟。

没看到她。

心生失落。

他环视四周,焦急找一圈,依旧没发现苏珩人影。

失望扩散开来,又有点失魂落魄。

他握着身份证,低头自嘲:陆潇和,你居然又信以为真了。撞同一棵树的兔子,居然是你。

她戏弄他一向可以的。撩完就跑,从不负责。

不止一次两次了,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她一定在偷笑吧。笑他回去取身份证。

她故意的!

陆潇和有点恼羞成怒。

“叮——欢迎观临罗森。”

背后自动门打开,顺着声音本能回头看,走出一个人,陆潇和定睛,准确说是挪不开视线。

苏珩走下台阶,走到他面前。抬头看他:“拿到了?”

他目光复杂,心情五味杂陈,声音低沉:“你……没走?”

苏珩被问懵了,一脸疑惑:“走?去哪里?”

陆潇和抿唇,被吊起的心缓缓落下,情绪的过山车让他反应慢半拍。他们之间,过往有太多误会,太多次错过。所以,他以为……

他以为这次也一样。按理说,他对她不按常理出牌的态度,理应习以为常。但他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

沉下去的心突然又浮上来。

还是会被她的一举一动牵动情绪。

“我只是觉得,可能会需要这个?”苏珩扬扬手中刚买的杜L斯,笑得一脸可爱:“你觉得呢?”

陆潇和被呛得不行,索性垂眸沉默不语。

理应习以为常,不按常理出牌的苏珩。她还是老样子。

她……还是老样子吗?陆潇和沉思。他隐隐感觉到,这张笑脸的背后,有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开好房间,走进去,苏珩径直往床走去,大字躺下,把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呜呜——”

“发生什么事了吗?”陆潇和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和她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温声询问:“你似乎……不是很开心。”

她不开心,他能察觉到。因为他也感同身受到了,想听她说具体原因。

苏珩打了个滚,从床上坐起,顾左右而言他,用漫不经心转移话题,这是她惯用伎俩:“没想到居然有天会和昔日男朋友开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像这样。”

陆潇和不自在挪开视线,用故作轻松的语气,来解释这一当下场景:“我看你蛮疲惫,以为你需要休息。”

“但看样子你还蛮精神。”口齿伶俐,根本不像需要休息的人。

苏珩双手往后撑,撑在柔软的被子上,对他的场面话不予理会。房开都开了,人来都来了,装模作样有意思吗?大家都是成年人。她将重心转移到手臂,换了个稍微省力的坐姿:“有想我吗?”

第一眼看见陆潇和,她就心生喜欢。她对他放肆,因为她隐约觉得他不会讨厌她,人总是会去试探自己在意的人。

“因为我有想你诶。”苏珩觉得,酒精能流传至今,果然有它的价值。人需要酒精去忘记现实里的不愉快,去麻痹自己痛苦的心。借着酒精没完全代谢掉,发疯也不错,反正事后可以借口自己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是,良久她都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是了,如果有肯定答案,如果他对她还有感情,他们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起码他君子,没有撒谎。

“过来抱抱我吧。”苏珩像一只淋了雨得小狗,歪头征求陆潇和的意见,就好像在说:嘿,我饿了,把外卖递给我。我要吃饭!

放肆的人,大抵是在赌。赌对方不会拒绝自己。

苏珩又等了一个世纪,等到快要仰天长叹,才见陆潇和慢吞吞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床边。不情不愿的样子,好像有人拿刀抵着他后腰,他不得不乖乖就范一样。

拜托!

苏珩最讨厌磨磨唧唧的人,也不管自己是女生,对方是男生,力量悬殊不谈,攻守转换,一把拉住他左手手臂,稍微一用力,见他还坐在床边,纹丝不动,索性用另一只手一起,双手齐上阵,于是,陆潇和被她扯进来一点。他用空着的手撑住床沿,企图后撤拉开距离。

苏珩复又缠绕上去,杀死他们之间的远距离:“别走!别走……我需要你。”

嘟嘴卖乖,无辜狗狗眼。

“留下来,陪陪我。”蹭蹭,贴贴。

陆潇和恼火,她哪里学的这套东西?运用还挺自如?她把他当什么?工具?

但是身体倒诚实。他没挣脱掉,叹气:“你知道我就要去日本联培。”言下之意就是拒绝。

“我知道。”苏珩语气淡淡,那又怎样,他现在人不还在这里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呀。

“我们是没有未来的。”陆潇和闭上眼睛,略带痛苦的语气劝她,别徒劳了,给彼此一个美好的回忆。有时恋情因为遗憾而圆满。不是非得彼此折磨、两败俱伤才算真爱。

“我知道。”苏珩听懂了,之前是假装不懂,但,再不懂就不礼貌了,苏珩苦笑。

没有未来这句话是他第二次对她说。第一次听到像被捅了一刀,现在再听,可能因为此刻她在他怀里,所以杀伤力减弱了很多,她没想象中的难过。

“别闹了,下来吧。你好好休息。”陆潇和掰开她的八爪鱼手指,往后撤。

两人恢复了一定的安全距离。

望着人工银河,苏珩笑起来:你可真是不要脸啊!你妈说对了,你就是不自量力。

她突然释怀,是了。她在发什么疯?

她有没有一点做女孩子应有的样子?她痛苦地发现,也许妈妈说的也没错,自己确实不值得。

苏珩把脸埋进手掌:“你走吧。”

她是个贪心的人。

换做任何一个女生,他都会出手相救的。他只是善良,而她却误以为这是对她的特殊对待。利用陆潇和的善良,满足自己的需求,无视他的尴尬和真实想法,自作多情,这和性转版的骚扰有何区别?

苏珩捂住脸,她又做了一件蠢事。她的人生蠢上加蠢。

蠢透了!

他最好赶紧走。

她也好删除这段尴尬片段,反正也不会再见面,没有第三者在场,事后赖账,死不承认即可。

苏珩等了很久,都没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

她松开手指,留一道缝隙,偷偷摸摸观察,发现陆潇和还在,他没走!

索性把手放下来,苏珩恢复了理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喝醉了。”

3%的酒精把她灌醉。

你看,她就是这么不胜酒力。废物至极。道歉了,认错了,脸也丢没了,在他面前一点自尊也没有了,她反倒赤脚坦荡起来。

随便他怎么看怎么想,事已至此。

陆潇和盯着她的脸,沉默不语。

苏珩毫无负担的回应他的视线,两人就这么隔空对望,人心隔肚皮。

不同于苏珩清澈但愚蠢的眼神,陆潇和的眼神更为怜悯和悲伤。

噢拜托,能不能不要用那种忧郁的眼神看她?她头疼,她能欣赏文学戏剧的悲剧美,但不代表她希望自己活成一个悲剧。

苏珩冲他露出一个大次次的微笑,企图让氛围不那么低沉:“嘿!别担心,我很好。”

“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我只是喝醉了,一时有点怀念过去,仅此而已。然后就,遇见了你。”

“当初我们什么都没发生,现在有机会了,就想着乘大家还年轻,彼此还在身体精力最旺盛的状态,为过去画上一个完美的句点。”

“当然你并不需要。”

“仅此而已。”

“真的。”

“当然你不愿意,我也没关系,不要有负担。没事的。”

就当她发疯好了。

但陆潇和的眼神告诉她,她刚刚的勾搭行为,可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为了向他证明自己此刻,当下真的没有非分之想了,说的都是真的,她从床上爬起来,赤脚站到地毯上,掏出口袋里的那盒杜蕾斯,光脚走到窗边,拉开窗户。

“虽然不文明,但是为了自证清白。”

一个自由落体,杜蕾斯离开了这个房间。

苏珩做了一个“你看,作案工具已消失,你大可放下戒备”的肢体语言。爱与和平会是接下来的相处之道。而不是低级趣味。可以了吗?

苏珩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才发现地上好冷!原来自己没穿拖鞋。

左脚踩右脚,狼狈去找拖鞋。

确实累了。

和母亲吵了一架,然后跑出家,一路蹬自行车半小时,骑到市区,还喝了一瓶RIO,和他纠缠到现在。

她也该收拾收拾乱七八糟的思绪,老实补个觉,让自己充个电。明天还要继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