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珩觉得头疼。
不同于感染新冠、二阳后的那种生理性疼痛,此时的头疼更多是精神伤害。
周五下班,欢欢喜喜坐高铁回家,本该是家人开心团聚的场面。吃完晚饭,她坐在卧室书桌前,自娱自乐。不知是好久没见女儿,想和女儿聊聊天、谈谈心的缘故,还是其他,苏珩妈开口讲家里最近的经济状况。
母亲一起话头,那二十年如一日熟悉的口吻,苏珩预感到危险,知道妈妈又要开始诉苦生活不易、经济压力大、心情不好等负面情绪。
她尽量不搭腔。从过往数据来看,她和母亲在这类话题上的争吵率高达100%,结局往往是两败俱伤。不如沉默。
什么家里高位买房,现如今房价暴跌,亏了六七十万,心情就是从投资买房那一刻开始一直不好,尽管苏珩爸爸和她怎么劝,苏珩妈妈就是主打一个“我不开心”,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不开导了,开导无用,多说又有何意义?她自己走不出来,不去转变心态,别人再怎么安慰也是徒劳无功。在这个话题上,苏珩觉得自己妈妈特别祥林嫂。
她当然也很难过,父母投资亏损,但老实讲,她当时想出国父母给的话术是“家里没钱,出不起”,结果转头就是几百万全款买房。
她也没说什么,就是心里难过了一阵子,后来想开了。父母的钱,父母自己赚的,怎么花那是他们的事,他们不愿意资助她出国,自然有他们的权利。
但苏珩属实就想不明白,家里买房亏钱,母亲居然把原因归结于她!
是,她是和父母提过,想买一套园区30平的民宅,自己一个人够了。但父母不同意,于是她作罢。转头父母就在新区给弟弟买了100多平的新房。
她张张嘴,什么也没说。
苏珩妈妈继续抱怨,说生意难做,一年不如一年,每次问苏珩爸爸要钱买菜都要被念叨,钱花到哪里去了?此类种种。
苏珩、经常关注时政新闻,知道当前是经济下行周期,全社会都很难。父亲做房地产相关行业生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也很担心。
苏珩和爸爸聊过这个问题,她当时给爸爸的建议是:少一间铺面,压缩经营成本。但苏珩爸爸以“你不懂做生意的门道”为由,拒绝了她的建议。
她也只好当她的甩手掌柜,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之余,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吃喝睡。尽量保持精神健康。
不同于苏珩爸爸“船到桥头自然直”的硬朗和随和,苏珩妈妈十年如一日,“家里没钱、经济紧张”,典型保守派家长。
读书期间母亲和她说这些,尚可理解,是为了塑造她的三观,教导她节俭美德。但如今,她已成年,不再问家里伸手要钱,尽管有时候资金紧张,会问爸爸紧急借钱隔夜拆借,但每到下一个工资日一定第一时间偿还。为何母亲还是一有机会就对她倒苦水,给她营造消极悲观的情绪呢?
苏珩头疼欲裂。原生家庭问题的根源:钱。
以前不懂事的年纪,可能会听进心里,现在懂事了,只觉得母亲像祥林嫂。
“当初就是你说要买房,我才动了买房的心。”
苏珩好气又好笑,语气无奈:“为我买房?你们买房,第一套和第二套的时候,我可都不在场!”全程没参与也叫为她买房?房本一本都没她的名字也叫她担责?如今房子跌价,她反倒首当其冲了?这真是莫须有的罪名。
说给谁听,都像是个笑话。
“你当初吵着要房,不要车。”苏珩妈妈仍在强词夺理。
“要是这么想能让你开心一点,我倒无所谓。”苏珩早就知道自己和母亲本质上无法沟通,不过她也放弃挣扎了,就这样吧,她不去争论、不去争取,反正争取过、争论过,她都没成功过。命里无时莫强求。她早该接受自己的命运。
父母是投资者,无论是出于看好未来蓝海的角度,还是想有人为自己养老的诉求,他们对她进行了天使投资。作为一个投资,那自然是要最低成本,以最大的获利。
“亏大了。自从买了房心情就一天没好过。”
苏珩心想:成年人为自己的选择买单,父母是父母,她是她。她不该为父母的亏损承担不必要的精神内耗。毕竟她也没继承权。涨了亏了都与她无关。
父母为儿子准备好了房,准备好了车。而她,除了被捆绑在父母身边,美名其曰“妈妈爱你、舍不得你吃苦”,再无其他。噢,她有辆车。车还是好说歹说,跟父母说工作需要、软磨硬泡了好久才买的。
既然买车,那肯定要买自己喜欢的。她固执己见要买自己喜欢的车。和父母之间又是一轮心理战。父母问她:车子一个代步工具,一定要买那么好吗?
“我就喜欢那车,其他都不行。”苏珩在这一点上很坚持。
好在工作后积极攒钱,慢慢把车钱转给父母。四舍五入,也可以说这辆车是她自己买的。
尽管母亲逢人就说“我们给女儿买了辆BBA,也不算重男轻女。”
苏珩哑口无言,当时骂她虚荣,劝她买辆十多万车子的人,是谁?
母亲在为她花钱这件事情上锱铢必较。
“外面欠的债要不回来,全是烂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苏珩时常怀疑母亲生孩子的目的,准确的说,生自己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降临来体会这人间疾苦吗?
并告诉她,你不值得。
一定要这样吗?
此番抱怨话对自己说的目的、意义,不就是在提醒她:“我们没钱。”
苏珩曾一度怀疑自己真的不值得。好在都过去了。她从自我厌恶中走出来了。
可能母亲的父亲是个混蛋,没能给母亲足够的安全感,导致她自我价值感低,于是才这么潜移默化、言传身教她的吧?从这一点来分析,母亲也是可怜人。苏珩决定不去深思,她希望从正面积极的方面去分析自己母爱从小缺母爱的原因。因此,在生育这件人生大事上,显得格外如临大敌。
是不是每个人的父母都会把自己孩子弄得一团糟?他们要不就遗弃孩子,要不就教他们错的东西。富有的父母给得太多,贫穷的父母给得又太少。你要不被过分宠溺,要不被视而不见。
情真意切里蕴藏了多少矫揉造作,崇高伟大中蕴藏着多少卑鄙可耻,或者说,在邪恶堕落里蕴含着多少善良美德。
仿佛又回到青春期。那压抑又无处发泄的苦闷。初中、高中、大学,母亲为了防止她开口索要零花钱,会一直给她灌输在现在看来简直是有毒的思想。
初中零花钱10元/月,高中100/月,大学800/月。
钱不够,开口要、就是一顿批评:
“你这小孩真是不懂大人赚钱辛苦!”
小孩当然能够体恤父母赚钱不易,但每次看到玩的同学的父母,大方给零花钱,还时不时贴钱,生怕宝贝女儿不够,念小学的苏珩可能还没有概念,顶多在被朋友请吃2元一根棒棒糖的时候会有些感动,但当她上了初中,生出攀比心之后,每当看到朋友爸爸车接车送,妈妈主动参与学校家长会,只为帮女儿争取一个保送重点高中的名额时,说不自卑,是假的。
后来这个初中同学如愿上了S市重点高中,再后来就去加拿大留学了。她们只在微信还有联络,但也仅是躺列。
“做妻子就要贤良淑德、勤俭持家,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只顾自己享乐,年纪大了没人要。”
尽管苏珩已经27岁,但每次听到此类思想观念,她都会打个激灵,本能后撤、保持距离,生怕自己沾染了大清遗留下来裹脚布一样,避之不及。
但当时的苏珩还只有14岁。她的世界里只有爸爸妈妈。
因此,在漫长的青春期,苏珩一直隐隐约约觉得,母亲不喜欢自己。
曾今,她以为是自己调皮,惹母亲不开心,于是为了获得母爱,会委屈自己内心的想法,按照她那套要求去做,但这套思想在现在的苏珩看来,简直就是毒荼,是酷刑,是女性的自我矮化。
为什么要对一个14、15岁的女孩讲“父母赚钱不容易,给你的每一分钱都要珍惜”,苏珩想象不出来,倘若自己生的小孩,自己要对那么无辜、那么纯洁的孩子说这个。当然,如果这还算可以理解,毕竟生活不易,那么这些呢:
“苏珩,你太虚荣,一天到晚跟别人比,别的同学有,你就要,人家爸妈有钱,你爸妈我们没有,怎么没见你跟班里学习第一名的学生比成绩?学生读书就行,不需要手机。”
她无法形容母亲对孩子说这种话的极端残忍和冷漠。尽管她要的不过是一部翻盖诺基亚。
“你心太野。我们没钱,庙小,容不下你。”面对苏珩大学时候想出国的想法,母亲拒绝得干脆,“你也不看看别人什么家庭,你什么家庭。”
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她似乎看到了新闻报道里一个毫无感恩之心、只顾满足自己虚荣心的女孩,站在光鲜亮丽同学身侧,以为这样就能成为一类人,和她们出入一家家考究的服装店、饰品店、餐厅,夜夜笙歌朝朝醉,丝毫不管身后靠双手赚钱、脸晒得黝黑的父母。像做错了事,苏珩的头低很低。
小学同学在妈妈的帮助下,进了本地最好学校当了老师,初中同学大多出国,高中同学读研,大学同学出国读研各占一半。她本科毕业为了逃避原生家庭,上岸偏远地区。
苏珩妈妈引以为荣。逢人就炫耀。而苏珩缄默。
母亲喜欢看她极尽节俭的样子,只有那样,母亲才会由衷表扬苏珩两句。
馊掉的饭最好不带任何犹豫吃下去,不可以讲究,人不能浪费粮食;衣服干净就好,不需要追求时尚设计;用的东西差不多就行,小孩子不需要用好的。
苏珩以为,工作之后,经济独立,自己终于可以摆脱精神上的贫瘠,做一个自由的、自爱的、灵魂散发魅力的女生。她不觉得自己和昔日同学们有本质区别,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但今天回家,母女之间的聊天,母亲言语背后折射的三观再次让苏珩感到窒息。
“你看你想一出是一出,要买古琴就去买,自说自话。”
苏珩觉得自己很累:“我自己赚钱自己花,这也有错?”
“自己赚钱自己花没错,但你不应该买古琴,这钱你可以省着花。”
苏珩甚至都怀疑,她真的脱离了童年和青春期的恶梦了吗?她觉得她没有。因为那种久违的,溺水的感觉,又回来了!
是否有些气质独属于城市原住民,是城市出生孩子天生就拥有的:比如父母无条件的爱,无条件的支持。在这样环境长大的小孩,尽管只是工薪出身,但眼界和格局,对待生活自带松弛感。起码父母不会拼男孩。父母的爱具有唯一性。父母退休金一般也都挺高,不需要孩子补贴家用。
但在一生生一窝的农村家庭,尤其是女孩子,被爱的前提条件一定是:乖巧、懂事,最好还能干。
她的问题也许在于,晴雯不该被送去贾府,她不该在S市念书。
苏珩花了好久、好久,才从这份精神内耗中走出来。她以为人可以改变,只要有主观能动性。
她能握住自己人生的帆。
曾今有一个哲学辩论:当一艘船离开海岸,开始在大海上航行。风浪不可避免,每破损一块木板,就要及时用新木板更换,日复一日、经年累月,整艘船全部零部件都被替换掉之后,请问这艘到港的船还是原来出发的那艘船吗?
以前她的回答会是积极的:No。因为每换一块甲板,每使用一个新的零部件,就意味着旧有组成部分的消失,更适合应对外界环境的新的元素被纳入,量的积累,到某个转折点,它就再也不是那艘旧船,而是一艘全部由新部件构成的船。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努力、奋斗的原因。因为想变得更好。
但现在,现实社会实践告诉苏珩,无论你如何努力,你永远是出发时的自己。做再多好的改变,却改变不了本质。
还是那艘客观存在的世人认知上的船。出发时是货船,到港后依旧是货船。而不是游船、巨轮。
她自以为和同龄人一样,母亲却时刻在提醒她,你们不一样。
她哭着跑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