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身体与生命:冯珠娣论文集
- (美)冯珠娣
- 1876字
- 2023-05-25 18:21:29
第一章 病床边的形而上学(1)
形而上学……
在西方哲学的意义上,形而上学是什么?这是个多意的术语,而我在此的用法遵循亚里士多德、笛卡尔和康德的谱系。这一传统咄咄逼人,却常未引起足够的重视。这个传统将形而上学与科学区别开来(或作为科学的基础,或成为理性最普遍的结果)。在这一传统中,形而上学知识的预设也不同于基于实证的经验科学。亚里士多德的“第一哲学”被归在他的形而上学内,与之对立的是更基于经验的物理学。弗朗西斯·培根以“自然哲学”命名他力图弘扬的(非形而上学的)科学学科(包括魔法和宇宙学)。培根把亚里士多德的最终因和形式因归入形而上学,对动力因和物质因的研究则被归入自然哲学的关怀里,也就是科学。笛卡尔认定形而上学的核心问题为知识的条件,从而将形而上学转译为认识论。而康德则把形而上学形容为理性索求存在之无条件形式(unconditioned form of Being)的必然倾向。笛卡尔和康德之后的形而上学想象则看起来更关心那不可知的总体性,因为这些总体性超越了构成我们认知基础的一切范畴。所以,在一个科学时代,人们也许会认为,形而上学总算被取代了。
然而即便从哲学系我们也无法将形而上学全然逐走。一些现代哲学家曾论证,即使是哲学里的反形而上学思潮也必须依仗形而上学式的断言。(2)而库恩之后的科学哲学和科学社会学不再只聚焦在科学理性上,而是力图在康德所谓的无条件的先验领域内发现集体性的思辨兴趣。(3)任何诞生自科学范式或思想集体(thought-collective)的理论被提出,既是因为它们的美学价值,也是因为它们严格的信度和可证伪性。(4)同时,许多理论和知识体系的要素都是不言而喻的,因而即便它们对回答认识论问题至关重要,也不会被意识到是知识。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科学史家洛琳·达斯顿要如此介绍一本关于科学对象(scientific objects)(5)的著作:“这是一本关于应用形而上学的书。”(6)
的确,达斯顿和彼得·伽里森已向我们说明,科学对象(重力、蛋白质、无意识等)和我们周遭的日常对象(家具)的建构都是深刻的历史进程。(7)科学家工作的世界里,各种各样的对象进进出出;它们逐渐“密集地卷入”(densely woven into)特定历史中科学思想与实践的竞技场:“如果纯粹形而上学总是以全时全地的上帝视角来对待缥缈的宇宙,应用形而上学研究的则是一个动态的世界,科学家眼界里的客体在那里出现、消逝。”(8)关于(最终)存在(Being)本质的形而上问题无法脱离具体存在的性质与实存(existence);事实上,后者常被称作特定的形而上学(special metaphysics),这种形而上学的问题意识也与那些超验和无条件的问题相延续。
至少如科学哲学所理解和反复讨论的,形而上学的主张同时是不确定的和基础性的。观念的大地总是在我们脚下颤动。形而上的思考就是进入这样一种状态:一方面所有的假设都是不对的,因为它们无法被证实,同时,它们又都是对的,因为一切知识的存在必然会有一个无条件的基础。无论是本体论的存在、宇宙论关于宇宙的想象,还是认识论所批判的认知基础,都有一系列形而上学的假设。虽然这些假设无法被证实,甚至无法被充分表征,但这些假设是思考、行动,以及作为思考的行动得以可能的条件。我们都是形而上学家,因为我们行动,并且只能基于无法证实的假设而行动。但我们往往不形而上地思考,我们也不会直面我们日常知识有条件的性质和偶然。的确,按照(形而上学的)定义,关于存在、宇宙和知识的假设几乎是不可思考的。形而上学躲避着我们,特别是当万物都仿佛按照自然规划来运转的时候。
然而,达斯顿提议科学史家应多多运用应用形而上学的方法,去关注那些在作用于科学对象的第一原则。在早期现代的画室里、实验室的工作台上、医院床边以及自然史的植物学和动物学中,是这些原则让科学家得以感知、操纵、构建及替换他们的科学对象。临床医学就是一个如此的场域,在其中,现代性的科学原则大行其道。而临床中医体制化却被另一种第一哲学牵着走。(9)无论“传统中医”(“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TCM)的现代医师和管理人员如何小心地在他们的实践与体制中参照医院、诊所、病例、疾病分类和药理的现代形式,他们依然见证着一些不被其他现代科学熟知的对象日常性地出现、消逝。为了让现代中医的医学实践得以运转,他们不得不将中医那古老而不断流变的形而上学翻译成现代理性,并尽力不让他们“传统”所特有的力量流失。没有应用形而上学,这项任务成不了。
本章我将分析中医学史上的一个时刻(moment)。彼时,形而上学不仅是基础,也在议程上现成。我尤其希望能将存在、宇宙、真理这样的问题与医疗人员的日常行动联系在一起。同时我会谈起拉图尔及其同事关于物(things)和集合(assemblage)(10)的思考;还有1980年代的中国,关于当时热门的“认识论和方法论”的有力写作,以及一个病床边的场景。就让我们从病床边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