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被“凉薄”的“苦人”:孔乙己

本章导读

在阅读鲁迅小说时,我们常常看到的一种令人震颤而又悲凉的真实情景:整个社会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甚至是无处不在的以取笑、奚落他人的痛苦为乐的社会网络,而一个个不幸的“苦人”便在这尖如芒刺的嘲笑鄙夷中忍受着心灵痛苦的折磨和无尽的精神煎熬。社会的冷漠,人间的凉薄,成了这些人物如影随形的无所躲避的魔咒。在这样的世界里,“阔人”固然在“凉薄”着“苦人”,而“苦人”也在互相“凉薄”:“苦人”被人“凉薄”,“苦人”也会去“凉薄”其他的“苦人”。例如,《药》中的去刑场看杀夏瑜的那些“颈项都伸得很长”“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的人们;《阿Q正传》里那些跟着阿Q蚂蚁似的“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的人们……这是多么触目惊心的社会现象!

“孔乙己”正是这样一位典型的“苦人”形象。

人物赏析

一、“笑声”里的“苦人”

《孔乙己》这篇小说简直是用“笑”贯穿着的,“笑”声里的“苦人”孔乙己的悲凉越发得以凸显。作者透过现象分析到了嘲笑他的社会根源:孔乙己有他的悲哀,有他的缺点,他竭力想跟小伙计搭话,他有跟别人交往交流的殷切而且合理的意愿。但是,所有在场的人却全不理睬这种作为正常人的最基本也最合理的欲求,只是无端把孔乙己取笑一番,以取得无聊生活中片刻的快活。这有力地表明:当时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种渗透到骨髓里的冷漠无情已经到了叫人窒息、令人绝望的程度。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别人的生活反正是无聊,孔乙己来了,把他取笑一阵,仿佛觉得快活,骨子里还是无聊;孔乙己不来,没有取笑的对象,也不过是依旧的无聊。

在这里,“长衫主顾和掌柜”对孔乙己的鄙夷嘲笑,“短衣帮”对孔乙己的取笑和奚落,都是借此换得“鉴赏”他人苦痛的满足以自娱自乐。“有的是有意奚落,有的只是附和着笑笑”,认为短衣帮的“这种‘哄笑’未必含有恶意。取笑孔乙己的,大约也还是‘无恶意的闲人’”。自然,在实际社会生活中,众多的短衣帮中的人可能会有区别,他们取笑孔乙己的程度和动机也会有所不同。但是,在小说的实际描写里,是很难看出什么明显区别的。鲁迅没有指出哪个具体人的名字,也不作具体的单个的描写,而是把他们作为一个统一的群体,呼之为“短衣帮”,可见作者是无意再对短衣帮作详细的具体的划分的。这样描写,正是强调取笑孔乙己的是“一般社会”中的一般人们。它具有相当大的广泛性,包容面很大。由此,显示出“对于苦人的凉薄”,乃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社会心理,是社会舆论的共同特征,进而反映出“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身上同样存有冷酷与麻木,说明“改造国民性”,进行思想革命的艰巨性和重要性。

小说以“笑”贯穿全文,使孔乙己在笑声中出场,最后在笑声中离开生活舞台。这既是对孔乙己的性格批判,也是对社会的冷酷、群众的麻木的批判,更是对罪恶的封建制度的无情鞭挞。作者以笑写悲,一方面是悲惨的遭遇和伤痛,另一方面是无聊的逗笑和取乐,让人们从笑声中体会到人情冷暖。因为世态炎凉,封建文化教育的罪恶,封建社会制度的黑暗、冷酷,所以孔乙己的悲剧不是个人的,而是社会的。

孔乙己穷困潦倒、自命清高,被人们作为笑料。他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站着喝酒是因为他的贫穷和短衣帮无异,穿长衫又是读过书的标志,是引以为傲的事情,这件长衫“又脏又破,仿佛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还要执着地穿着。这样的身份遭受人们的讥笑,不光“长衫主顾”瞧不起他,连“短衣帮”也嘲笑他。他既未能进学,又不会营生,好喝懒做,帮人抄书,没几天就连人带书都没了,却为生活所迫,去偷书。当人们嘲笑他时,他极力给自己辩解:“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维护自己作为读书人的尊严,反映了封建文化和封建教育对读书人的毒害,控诉了科举制度的罪恶。

孔乙己在人们心目中没有地位,是个可有可无、可笑可怜的多余人。他连名字都没有,是人们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里摘的字作为他的名字。孔乙己被丁举人打断腿,遭受了那么大的欺侮,在熟识的咸亨酒店里竟然得不到人们应有的关切、同情,受到的仍是讥笑;对于丁举人的凶残行径,却也没有谁站出来表示一点愤慨和不平。没人关心他的健康,没人关心他的死活。他坐着用手离开酒店后,人们只是推测“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揭示了封建社会的世态炎凉,社会对于不幸者的冷酷,反映了封建社会的腐朽和病态。

孔乙己内心是善良的,教“我”写字,希望“我”当掌柜的时候能够用上,他本来钱就不多,用仅有的钱买茴香豆后,还要分给孩子们吃,并且一人一颗,每人都有。但是作为孩子的“我”却对他爱理不理,瞧不起他,吃茴香豆的小孩也嘲笑他,这也为孔乙己增添了一丝悲凉气息。

二、“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的艺术风格

鲁迅的学生孙伏园曾回忆说:我尝问鲁迅先生,在他所作的短篇小说里,他最喜欢哪一篇。他说他最喜欢《孔乙己》。我问他的好处,他说能于寥寥数页之中,将社会对于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地描写出来,讽刺又不好显露,有大家的作风。“不慌不忙”“从容不迫”,是《孔乙己》在艺术表现上的重要特点。比如,孔乙己第二次被打断了腿,坐着蒲包到酒店喝酒,写众人笑他偷,笑他挨打致残,最后在一片说笑声中走去——这是第三个场面。真是惜墨如金,材料片段少到不能再少;中间的插叙(“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和最后的补叙(“自此以后……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也简化到极点,往往点到为止,依然留下大片的空白。大量运用空白,虚写和实写巧妙结合,不仅使小说篇幅短小,显得十分精练简洁,而且具有含蕴深沉、舒展隽永的特点,使读者在疏密相间的艺术世界里,获得思想的震撼和艺术的陶冶。

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二集·几乎无事的悲剧》一文里曾论及果戈理笔下平常悲剧的特色:“这些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言语一样,非由诗人画出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觉察的。然而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这种悲剧特色的概括,也可以用来评价他自己所写的许多悲剧性作品。鲁迅的许多小说都属于这种平常悲剧,描写的都是“几乎无事的悲剧”。然而他正是从社会上这些平常的、司空见惯的、习以为常的人物和事件中,摄取材料,捕捉主题,尖锐地开掘出深刻而令人战栗的重大社会内容,提出了富于重大价值和感人魅力的社会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