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痛苦的真相

那天早上的晚些时候，我们稍事休息。对话再起，我们这次打算探讨英国诗人大卫·怀特提出的“现实的言语对话本性”。和拉姆·达斯在一起，我总是很开心，连长途飞行后的疲乏都未觉察。他在躺椅上重新坐好，在这个茂宜岛常见的阴沉有风的日子里再次盖好围毯。另一位护工卢西恩还给我们端来两杯散发着浓烈肉桂味的印度奶茶。

一天前，也是在这里，拉姆·达斯和一位来此冥想的巴西女士聊天。她讲起自己有一次差点飞机失事的经历。她对拉姆·达斯说她当时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拉姆·达斯对我说：“她真的吓坏了。”但那位女士也说自从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之后，她反而释然了。

拉姆·达斯一直将人生视作一次不断修习精进的旅程。旅行途中遇到的每一件事都是我们学习、觉醒、成长的好机会。一段恐怖的经历因此也是一份珍贵的礼物。我和拉姆·达斯接着开始讨论，如果没有幸免于飞机坠毁的经历，那要如何才能跨越面对死亡的恐惧。

拉姆·达斯说：“每个人都在走向死亡，尽管我们大都会避而不谈。人人都想活得长久，这没什么不对。但问题是我们往往因此只知生，不知死。”

拉姆·达斯接着说：“死亡是令人痛苦的真相，但它也是‘一个念头’。拉玛那·马哈希说，不要依附于自己的念头。吾为吾身是一念，吾为所思是一念，吾为所行亦是一念。忧虑是一念，恐惧是一念，死亡亦是一念。”

我们接着聊人为什么会心怀恐惧。自古以来，担心害怕便是人类寻求生存的一种本能。从原始的“人脱虎口”到现在的不系安全带就可能车祸伤亡的警告，都出自我们想要活下来的欲望本能。“未知”，让人不知所措，心生恐惧。我们会忍不住想，如果有恐怖分子意图炸毁机场，我们要怎么办？当然，有一些惧怕、担心有益于我们的生活，譬如时刻提醒自己系好安全带。但是，我们对死亡的恐惧——一旦心脏停止跳动，会发生什么？——这些念头往往只会让人更焦虑，也更脆弱。心念焦虑混乱便会阻碍我们看清事物本真，结果做出错误的选择。

我和拉姆·达斯提起我的姐姐。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她看上去十分害怕。“我一直在想，自从患上老年痴呆症，她的记忆已大为受损，我就问她：‘你害怕的是死亡本身，还是放心不下自己心爱的孩子们？’”

可她的回答极其简单，三个字：“我害怕。”她让我看她因肝脏问题而部分肿胀突起的肚子。她那时已不大能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总觉得是又怀孕了，每次见我都会抱怨：“哦，天啊，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时候！”她从未说过自己为什么害怕，也没有提过死亡。好像死亡这个话题无关紧要，她每次稍有触及都会一跳而过。“人嘛，总会害怕的。”她对我说，可接着又会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没事，养老院里这么多人，他们会照看我的。”

再避而不谈，死亡还是如期而至，我的姐姐就这样走了。当然，谁都有这一步。养老院里跑得再快的脚步也无法阻挡死亡的降临。一位哲人将死亡形容为一种撤退。他说我们一退再退，直至最后从父母赋予我们的生命之躯退回到人生的至深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