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注意听

世界屋脊之上的这一天,天气很晴朗,但有些寒冷。和其他身穿绿袍的学员一样,皮尔斯剃了个光头。他坐在露天院子里的一张矮凳上,等待教学开始。月亮高悬在古老的石堤和图书馆的通天螺旋尖塔之上,向皮尔斯露出她镰刀般的面颊,仿佛在提醒他已经走了多远。

“下午好,尊敬的同学们。”

训练营坐落在地中海阿尔卑斯山脉低矮山峰之间的山谷中。在这个纪元,阿尔卑斯山耸立在撒哈拉盆地郁郁葱葱的低地上,比久经风霜的喜马拉雅山顶的树桩还要高。

“下午好,尊敬的亚罗学者。”十几名六年级的学生齐声喊道。

就像曾经的日语一样,乌雷姆语非常注重讲话者和听众的相对地位。斯塔希斯的许多文化交流在性别、社会地位和等级标志方面十分敏感,所以乌雷姆语的设计者在该语言中加入了词尾变化来反映这些情形。新人须对这些形式勤加练习,因为熟练掌握乌雷姆语对他们的未来非常重要——而他们的母语都不是乌雷姆语。

“我今天要给你们讲解的,是人类历史的结构以及我们可能与之互动的方式。”

亚罗,尊贵的学者,年龄不详:她身着黑袍,头发是一层薄薄的金色光环,年龄可能在三十岁到三百岁之间;鉴于斯塔希斯为他们提供的表观遗传改造,后者更有可能——但肯定不到三千岁。几百年执勤造成的消耗,终究是留下了痕迹。亚罗落到皮尔斯身上的目光十分清澈,她的眼睛和遥远的地平线一样湛蓝。这是她第一次给皮尔斯的班级讲课——这并不奇怪,因为学院导师众多,且毕业之路漫长到足以让严于律己的人都不堪重负。据他所知,她是所谓的大局方面的专家。他并没有提前去当地图书馆查她。(根据他的经验,以开放的心态来学习这些课程通常会更好。而且无论如何,学生也只能零星地接触到一些他们前辈的记录罢了。)

“作为一个物种,我们非常不稳定。容易陷入马尔萨斯陷阱2和自我毁灭的战争。这一明显的弱点也是我们的优势——当我们沦为残存的几千个无知的原始狩猎人时,我们可以在短短几个世纪内扩张并开垦一个星球,并在几千年内创建高度发达的文明。

“让我告诉你们一些数据。在我们可以接触到的二百五十万个纪元中——每个纪元持续一百万年——我们将实现近两千一百万次启动人口的重新播种,其平均灭绝期为六万九千年。每次重新播种平均产生十一点六个跨星球帝国,三十二个大陆帝国,超过九百六十种至少一百万人使用的语言,总人口为一万七千亿。在这颗行星的整个生命周期中——它已经被头顶上你每晚看到的宇宙工程学项目大大延长了——我们有将近两千万兆人。我们不仅仅是一个军团,我们的数量可以与当今可观测的星星的数量相媲美。

“我们的物种繁多。在我们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从我们第一次繁盛时建立的第一个中央集权的统治帝国开始,我们就致力于永久保存与我们有关的一切记录——除了那些绝对未曾发生的事。

皮尔斯盯着亚罗的嘴唇。她说话的时候嘴唇会微微翘起,好似她的话语带了些许苦涩的味道——抑或是她在压抑一种情不自禁的幽默,试图在课堂上维持她的威严庄重。她的嘴大而性感,唇色淡得出奇,好像在等待他人触碰带来的一丝温暖。尽管受过训,皮尔斯和其他二十多岁的男性一样容易分心,就算尽可能集中注意力,但他还是很难听进去她的话——他来自一个充斥着超文本链接和录制演示文稿的时代,这些古老的线性教程让他的注意力倍受挑战。她身上的禁欲气息激发了他的想象力,感官在白日梦中绽放,她充满玩味的嘴唇,外加说话时抑扬顿挫的调子,在他脑海中如火焰般燃烧。

“正如第一次灭绝的受害者走过的荆棘之路那样,不受控的文明是一种终极消耗状态。我们保留了他们完整的历史,以便铭记我们的起源,并研究他们以史为鉴。在座的有些人就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在其他纪元,我们努力防止因工业化的疯狂泛滥导致资源枯竭,压制有竞争力的人工智能,并避免因尝试殖民其他星系造成毫无意义的资源消耗。通过管理这颗行星的资源,操控它的恒星和邻近的行星,最大限度延长其宜居时间,我们可以实现斯塔希斯体系,让人类寿命千倍于未经改造的太阳,让每一个曾经存在的人类生命都能被记住。”

亚罗陈述的事实和数据像温暖的糖浆一样从皮尔斯眼前流过。他几乎没注意这些内容,而是专注于她的语调,她说每一个字时脸颊的细微抽动,以及她呼吸时胸部的起伏。她具有不可思议的吸引力:一个清教徒式的性感偶像,禁欲而不自知,充满了魅力却无法触碰。他知道这愚蠢至极,但出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缘故,他发现她令人莫名兴奋。

“若非我们一直掌控着时间之门,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你们已经掌握了要领,然而你们可能没有意识到的是,它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容易耗尽的资源。时间之门允许我们打开虫洞,连接四维时空的两个开口。但不相容原理阻止了两个这样的开口在时间上的重叠。撕扯和分裂的时间是7毫秒,与我们掌控的万亿年时间相比,这似乎是一个很小的增量。但是,当你把一段感兴趣的时间切割成14毫秒的组块,你的时间会很快耗尽。每一个这样的时间跨度,我们只能触及一次,它与我们选择的另一个地点和时间相连。

“因此,斯塔希斯控制区在我们整个历史中理论上可以获得1021×5.6个接入口——但我们人类军团的数量非常接近,总共有1019×2这么多。在所有可用的接入口中,大部分用来保存数据,并记录人类历史的全部内容传送给图书馆——有96%的人类生活在监控无孔不入的年代,或是拥有个人生活日志记录技术的年代,这让保留绝对历史成为可能。毫无疑问,我们要将他们的生命线进行存档。只有在斯塔希斯刚刚拉开历史的序幕,以及文明完全崩塌和重新播种的时期,才没有被详尽的监控记载。

“更糟糕的是,在实操中,可用于传输的接入口还要少得多。因为,作为一个物种,我们不具备在不到1秒的时间内做出反应的能力。延续7毫秒的时间之门比通常用于传输的门所持续的时间短一个数量级。

“我们不敢用时间之门进行迭代计算,也不敢用它在各个纪元之间打开永久性的同步连接。虽然理论上我们可以用它启用一艘超光速星际飞船,但那会造成非常可怕的浪费。所以,我们只能用转瞬即逝的虫洞来连接感兴趣的时间片段。我们不得不说:分配给时间交通的卡槽是一种稀缺资源,因为——”

亚罗停顿了一下,扫了一眼她的听众。皮尔斯在凳子上稍稍动了动,裤裆越绷越紧,让他的注意力很难集中。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长时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她嘴角隐约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吓得他背脊发抖。她张开嘴,这让他意识到,她要开始课堂提问了。“同学们,时间之门的哪些作用被接入口的延迟周期排除了?有人知道吗?皮尔斯同学?你来说说看?”她直视着他,充满期待。她脸上保持着微笑,眼神却很冷。

“我,嗯,我不——”皮尔斯挣扎着说不出话来。他从感性愉悦的白日梦中被拖回到尴尬的现实,“延迟周期?”

“你不什么?”尊敬的亚罗学者扬起眉毛,对他的慌乱视而不见,“当然了,皮尔斯同学。你不知道。这一直是一个让你困扰的弱点:你很容易分心。过盛的好奇心,对你没好处。”她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冷意在她眼睛周围蔓延开来,“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她说着,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班上其他同学身上,“我确实希望你们的注意力能更加集中——”

皮尔斯陷入了一种尴尬的错乱,亚罗接下来的讲课内容从他脑中不留痕迹地溜走了。她谈到了深层时间,谈到了像萨拉米香肠切片般的大陆板块漂移和大陆重新形成的光景,还谈到了数百万年的星体提升和数千兆年毫无生机的冰河期——在此期间,地球偏离了它的天体轨道,在进行某些必要的结构重组时远离了太阳。她很了解我,他有些病态地想,同时看着她苍白的嘴唇吐出毫无意义、又意味着一切的话语,她以前见过我。这些事发生在斯塔希斯,正式的礼仪规矩只是有意为之的铺垫,以打破这种与自身未来的影响相碰撞带来的震撼心灵的冲击。她肯定觉得我是个白痴——

讲座在学生的鞠躬和离场中结束。皮尔斯困惑地发现自己正站在学者面前,站在世界屋脊之上,月亮之下。她美丽绝伦,这让他更加羞愧难当。

“尊敬的学者,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

“安静。”亚伦竖起食指碰了碰他的嘴唇。她的气味溢满他的鼻腔,是一阵奇特的花香。“我告诉过你下课来我办公室。你会来吗?”

皮尔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但尊敬的学者,我——”

“——差点忘了,作为你的导师,我有权查阅你的图书馆记录。”她不露声色地笑了笑,“但我不需要你这么做:很多年前,你——未来的你自己——告诉了我你为什么分心。我们之间有段挺长的渊源。”她仅有的一点幽默像热风下的薄雾一样消散殆尽,“你现在愿意跟我去办公室吗?而不是让我们的生活不再有交集?”

“可是我——”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用的是敬语称呼的‘你’,这是最亲密、最私人的称呼,“你说的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意思?”

她开始朝通往北院的台阶走去。“我们的生活?”他在她身后叫喊道,对于自己任人摆布这一点有些愤怒,声音变得很尖锐。“你说的我们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寻常——几乎有些伤感。“如果不放下你的傲慢,你永远不会懂的,不是吗?”然后她回过头,看了看眼前两百级毫无生气、危机四伏的石阶,开始往山腰走去。她的步履稳健而庄重,像极了那些拒绝稚嫩爱情和虚假回忆的女人。

他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杵在原地将近一分钟,直到受伤的自尊让步,他才跑着追了上去。他不顾一切地在石阶上跌跌撞撞地跑着,不顾一切地想要发现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