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石

“你要记住,人类最终会走向灭绝。”魏说道,冷冷地看着缓缓走向河边副台的女人和孩子,“总是如此。一千年也好,十万年也罢,哪怕是二十五万年——都无所谓,人类迟早有一天会灭绝。”他说的是乌雷姆语,这是斯塔希斯之间使用的语言。

“我以为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试着阻止人类灭绝?”皮尔斯问,用的是学生询问导师使用的敬语。然而,魏自己其实也才到见习的第十二年。这种必要的礼节只是再次提醒他,前面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

“并不是。”魏举起长矛,用矛根敲打观察岗上又干又硬的泥土,“我们要迁移一些种子群体,数万名吧。但剩下的还是会死。”他转动视线,从奴隶身上挪向了别处,皮尔斯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亮红的天空沿着地平线渐渐黯淡,变成屠宰场地上血液凝固的颜色。距离地平线两千公里外的那座火山,已经连续数周向平流层喷射火山灰和气体。每天中午,在那片曾经是翻涌的密西西比河三角洲的荒芜之地,天空总会下起酸雨。

“你来自第一次灭绝纪元之前,对吗?那时候模式还没建立起来。这就是派你来实地考察的原因。你得明白,这种情况总会发生;你得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我们带走野蛮人,让文明人消亡——你得打心底明白才行。”

就像魏,还有在三夜前悄悄清除营地守卫、窃取了他们身份的其他斯塔希斯特工一样,皮尔斯也伪装成了一名边津战士。他涂上战时伪装油漆,戴着铝打的臂章,身上尽是战斗的伤痕。他拿着一根长矛,矛尖是人造钻石碎片,是从史前汽车挡风玻璃的深层接缝中挖掘出来的。他甚至裹上了一张边津人的脸:典型的蒙古褶和深色皮肤让他有些深沉严肃。这与皮尔斯本身的白人中产阶级出身截然不同。他爷爷(他回避了这段记忆)宁死都不会装扮成这个模样。

皮尔斯甚至都还不是一名十二年的见习。他服役还不到四主观年,但已经准备好在监督之下执行任务了,而这次的特殊行动需要的是活人,而非追溯因果的精细程度。

五十年前,边津人席卷了当时还是北美洲的东部海岸线。战争从中央地峡的腹地爆发,将他们帝国的纳贡区扩张至后新石器时代游牧民族分散的部落地区。斯塔希斯只知道他们的代号名称:阿拉巴马亚、佛罗里达亚和阿美利卡亚。边津人一心想要征服新世界,却没意识到,自此番‘重新播种’以来,他们已经至少征服过十七次了。他们不明白西方的血色天空和震颤大地的意义,把这一切归咎于部落之神的愤怒。他们不知道这些迹象预示着当前间冰期1时代的结束,也不知道他们的灭绝是即将来临的黄石火山喷发的副作用——从第一个出现的人类活动纪元初期计算,每隔六十万年就会发生一次的一系列火山喷发。

边津人没什么深谋远略,尽管他们的君王兼祭司有自己的一套书写记录体系,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生活在定义模糊的、尚未出现文字且脱离历史的神话世界。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黄石正在苏醒:比起身处其中,即便是斯塔希斯也更倾向于只在这种残酷的地质现象周围作观察工作。

“是的,但为什么要带他们走?”皮尔斯冲那群阿拉巴马亚妇女和儿童点点头。这些人默不作声地跋涉着,让恐惧压弯了腰;他们精疲力竭,在抓捕者的矛头下已经走了好几天。敢出头的都死了,外加那些腿脚不利索的。杀掉男人、抓他们这些妇孺去做奴隶的劫掠者骄傲地坐在骆驼上,垂挂在驼鞍旁的敌人的头皮晃来晃去,像阴毛做的怪异假发。“边津人或许是野蛮人,但这些人更废物——所以下场更惨。”

魏轻轻摇了摇头,“成年人都是女性,大多是孕妇。这些都是身强力壮,在行军途中存活下来的人。他们是群居者,惯于依赖土地生活,都待在一处便利的地方。”

皮尔斯意识到自己判断错误,咬了咬牙。“你打算用他们重新播种吗?因为他们人数更少,而且更加原始,更能在荒野中生存下来……?”

“是的。为了让重新播种成功,我们需要至少两万具来自尽可能多的不同群体的肉身,即使这样,我们也可能会遇到遗传瓶颈。而他们需要在完全没有文明发展的环境下生存。如果我们把你扔进重新播种区,你可能撑不过一个月。没有批评你的意思,换我也不行。那些战士”——魏再次举起长矛,仿佛在向劫掠者致敬——“需要奴隶、妇女和相应的等级制度才能正常运作。你的矛尖,就是由皇家军械库的奴隶而非战士打造。你的软皮鞋和衣裤是边津的奴隶缝制的。他们在重新创造文明的道路上走了一半:如果再给他们五千年时间,他们遥远的后代可能会造出蒸汽机,建立无处不在的记录机构,将他们的记忆遗留给绝对未来。但对于重新播种来说,他们就像我们一样毫无用处。”

“但他们连半点决定权都没——”

“别动。他们来了。”

最后一批奴隶被赶进入口通道的铁丝网之间,守卫随后把沉重的栅栏挪回原位。劫掠者踢了踢坐骑,让它们动起来,然后绕着岗哨周围带刺的一圈竹栅栏不停敲打、戳刺那些奴隶。面对一群向他们冲刺而来的骆驼骑兵,魏和皮尔斯无动于衷地杵在原地。在最后一刻,他们的首领往旁一拉缰绳,他的坐骑打了个响鼻,然后愤怒地用蹄子刨住地面,差点朝魏撞去。

“嚯!”他用边津北方生意人的腔调喊道,“我不记得有你这号人!”

“我是霍克!你他妈是谁?”

魏瞪着骑兵,但这位不速之客放声大笑起来,朝他的驼鞍旁吐了一口唾沫:它落进了泥地里,离魏也挺远的,让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直接的挑衅。

皮尔斯握紧长矛,谨慎地将手指移到扳机上。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上空,一只秃鹰般的大鸟正盘旋着,它精准的火力控制系统已经锁定目标。

“我是图什,”骑兵顿了一下说,“是我抓的这些女人!以我父之名抓了她们,以我父之名让她们带着孩子在田里干活!你今天为我父做了什么?”

“我坚守此地,”魏说着托起他的矛,“你们这群混蛋在外寻欢作乐时,我在保护我父的信徒。”

“嚯!”满脸尘土的骑兵咧嘴大笑,举起了右拳,“还有你!”有那么一瞬间,皮尔斯看到了自己被野人开膛破肚的冰冷画面。但出乎意料的是,图什小心地侧身跨了一步,离开了魏、荆棘栅栏和奴隶站。他的脚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这头骆驼,骆驼抬起头,发出嘶鸣。他离开了时间之门——两天后,疏散小队会通过时间之门驱赶营地里的囚犯。这些囚犯将在下一次重新播种开始前被关押起来。但是边津人却一个都活不到亲眼看见那一天的时候,毕竟那是未来十万年或更久之后的事了。

或许,他们的骆驼会在令人窒息的、滚烫的火山灰雨中留下足迹,这雨会在明天日落之时席卷整个大陆。或许其中一些脚印会变成化石,这样阿拉巴马亚奴隶的后代就会发现它们,惊叹它们的古老——可万古这种事情,皮尔斯觉得,不过是苟延残喘的可怜替代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