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十字街恶妇泼泔水

临近中午,有的摊子已经开始收了的时候,一个脸上带着木头面具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男子身上穿着的灰色素衣,后摆边缘有一片深蓝色的眼状斑,这表示他的真身是一只灰孔雀雉,因为杏林台的巡诊队伍,中年男子停住了脚步,就着桥边一小块平坦不碍事的地方,解下身后背着的布袋,先是抽出了布袋里的竹席,单手抖开铺在地上,然后脱了鞋,盘腿坐上去,才从布袋里抽出了细长的柳木琴箱打开来,拿出瑶琴平放在双腿上,略试一试音,然后大呼一口气,很郑重的弹奏起《陌上秋色》来。

蓟丘素心被琴声吸引,跑到路边上看灰孔雀雉精的演奏,沃土和栖霞芋艿也跟在旁边,素心突然捂着嘴,生怕那灰孔雀雉精听见,对沃土和玉奈小声说:“这家伙,好像是个左撇子!”

“他弹得是什么曲子?”沃土拔着脖子瞅。

“谁知道呢!”栖霞芋艿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挺好听的!”

“这什么玩意儿?还好听?哼!”一个花白胡子带眼镜的老头儿从素心他们三个身边经过,说着话冷笑两声。他来买锅盔正赶上了义诊,所以手里提着若水雅音给他开的一包平心丹,又走了两步到那灰孔雀雉精的跟前,很不屑的说道:“嘿,我说,难道你不知道五不弹吗?”

那灰孔雀雉精像是没听到一样,自顾着弹琴,已经到了曲子的高潮部分,正好有一个带着孩子来买锅盔的食客,顺手将口袋里的两个小贝扔进了雉精身前开着的琴箱里。

“也是,都要了饭,哪里还顾得了这些个!”老头儿很鄙夷的说着话,扭头往桥上走。

“什么是五不弹啊?”沃土问。

“应该是种技法!”栖霞芋艿信口猜测道。

走上桥的老头儿想起锅盔没买,转回身来,他听见了沃土问的五不弹,解释着:“所谓五不弹,……!”

“五不弹啊,就是什么天不好不弹,宣尘闹市不弹,衣服不合适不弹,全都是些没用的娘儿们令儿!”站在素心他们三个身后的太平抢着话头说道。

“怎么还衣服不合适不弹呢,衣服不合适也没法穿啊,是说得穿什么特别的衣服吗?”女孩子爱美,素心很关心穿衣服的问题。

“就是说得阔衣带冠,焚香沐浴,哎呀,别提了,按照那样的规矩,别说弹琴了,估摸着能活下来都够呛!”太平氏的瞎眼睛看不见,只是大概判断着那老头儿的位置将目光望过去,他的话原本就是故意说给老头儿听的。

“哼,粗鲁!”那老头儿气的瞪眼睛,锅盔也不买了,又转回了身子去。

“他生气了!”沃土说。

“什么是娘儿们令儿啊!”栖霞芋艿学着太平的口气问。

蓟丘素心瞟了太平氏一样,解释道:“北边的方言,怎么说呢?就是老娘儿们聚在一起说道的一些没什么用的规矩,你一听这个‘令儿’就该知道是个非常狠毒的词儿,你应该明白吧!”

“怎么还沾上狠毒了呢?”栖霞芋艿翻着眼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一曲终了,那灰孔雀雉精笑着摇摇身子,很享受的样子,吴月老头倒了一碗酥油茶,走到街对面来,递给那灰孔雀雉精,说着:“来,喝碗茶,歇一歇!”

灰孔雀雉精赶紧将琴放在地上,起身接过茶碗来,抓起琴箱里的两个小贝摆在手里,说道:“这两个钱够吗?”

“不要钱的!”吴月老头回答着,转身就要回自己的铺子去。

就在这时,路上驶过来一辆逍遥车,类似于人类使用的小号木头板车,车上立着一柄大伞,从伞的边缘垂下一圈白纱,隐约可见白纱后面一个身穿华服的年轻姑娘端坐在车上,那车被一匹黑驴拉着车辕,不缓不慢的驶过来。

“这怎么可以,你这也是买卖!”灰孔雀雉精说着话将手一抬,就见那两个小贝划出一个抛物线,正正落入吴月老头家摊子上半开口的钱匣子中。

“这话怎么说的,送你喝的!”吴月老头说着,转身就要回去,想要将扔进钱匣子里的两个小贝拿回来还给灰孔雀雉精。

灰孔雀雉精也确实渴了,将面具半摘下来,露出了半面烧伤疤痕的脸,就吴月老头说话的空当,已将那一碗酥油茶一饮而尽,而后便将碗递回去,说了句:“谢谢”

“我看你是渴了,等我再给你倒一碗来,你也甭客气,慢慢喝!”吴月老头看见灰孔雀雉精的脸,吓了一跳,即便是接了茶碗略有迟疑,吴月老头转回身来仍旧是可以在车子前面回到自己铺子里去的,只是他不习惯抢路,就寻思着让那逍遥车先过去,他甚至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就要被黑驴踩在脚下,脑子里甚至冒出了想让影子自己跑开的奇异想法,可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桥南锅盔店的老板娘端了半盆泔水出来,照着吴月老头儿就泼。

“禧婊子揍的糟蛮子玩意,哪儿都能显着你了!”桥南锅盔店的老板娘一边泼一边咬着牙骂,在她身后跟着她一对双胞胎的两个儿子,一模一样的两个很壮实的大小伙子,一个手里拿着菜刀,一个手里拿着劈柴的斧子。

当吴月老头听见骂声回头看的时候,那泔水已经结结实实的泼了过来,他只是身体出于本能的往后躲避,黑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赶紧扬起两个前蹄子将车子停住,颠的那车上姑娘从白纱中滚出半个身子来,还有那目送吴月老头回去的灰孔雀雉精,不仅被泼了一身,弄的琴箱和竹席上也都是泔水。那灰孔雀雉精赶紧将瑶琴并琴箱抄起来跳到一边去,再看那竹席上已经淌满了泔水,鞋子也灌汤一样的湿的不行了,右脚的那只鞋面上还挂着一小片黄凉粉。大王婆婆绕过车子,将被泔水泼怔了的吴月老头拉回铺子来,一边走一边择沾在吴月老头身上的杜鹃蛋皮子和煮废的茶叶根子。

“你干什么?”就听逍遥车上的姑娘嗷的一嗓子,她爬起来掀开白纱,满脸怒容的瞪着眼前这个刚刚泼了泔水的娘儿们。

“我在我自家门口倒泔水,怎么了?”桥南锅盔店的老板娘理很理直气壮的样子,又问了一句:“我家门口,我爱泼哪儿就泼哪儿!怎么了?不行吗?”然后将目光盯向锦绣镇节的位置,带着挑衅的意味,高声说道:“有能耐,把我也给抓起来啊!”

“你!……”逍遥车上的姑娘小圆乎脸气的通红,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怎么招啊?”桥南锅盔店的老板娘叫嚣着将抱着的泔水盆从肚子左边换到肚子右边,泔水盆的半腰盆壁上粘着一圈黑色的油污。

“怎么招啊?”老板娘身后拿菜刀的大儿子跟着附和着。

“你叫什么名字?”逍遥车上的姑娘只恨自己师父传授的法术不能立时就把眼前的这个娘儿们弄死。

“哎呦,问了名字好咒我啊,这个我懂!”桥南锅盔店的老板娘得意洋洋的说完,抱着泔水盆扭搭扭搭就要回店里,走到门口,用手掸了掸八吉祥图案的白门帘,立时变作凶狠可憎的面孔,咬着牙说:“就不说,气死你!”说完这话,又恶狠狠的剜了锦绣镇节两眼,神气十足的撩起门帘回店里了,他那两个双胞胎儿子也跟着凶神恶煞般的照着四周扫视一遍,拿斧子那个还不忘吐一口痰,跟着回去了。

“快走吧!不要跟她一般见识!”那灰孔雀雉精对那车上的姑娘说着安慰的话,甩着琴箱里的水。

“是谁惹着她了吗,她好像是冲咱们来的?”若水雅音看出了些端倪,隔着桌子问锦绣镇节。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素心先是问那吴月老头,见吴月老头很窝囊的低着头,任凭大王婆婆拿破手巾擦他身上的脏水,又看那灰孔雀雉精,也是一脸的无辜,低头用身上的素衣擦着琴箱与瑶琴上的泔水渣,锦绣镇节阴着脸,也是生闷气,素心自言自语一样的又补了一句:“总不会平白无故的就要泼脏水吧?”

锦绣镇节的生气还有些自责,很可能是自己头会儿那句话招起来的,眼前的情况除了忍让又能怎么办呢?她又是一个娘儿们家的,总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吧,那样只会更大的激化矛盾,况且自己只是路过,吴月老两口子还得在这生活,他心里如此权衡,嘴上却不吐不快的解释着:“这里原本的一座小木桥年深日久朽塌了,村民们从这里到对岸去,枯水期那年轻力壮的勉强还能淌淌水爬爬坡,丰水期如果不花钱坐渡船,就得多绕一里多路,吴月这老两口子呢,攒了些钱,想在这把桥修起来,多少年了动不了工,就因为对门儿那牛精一家子有两条船,水浅的时候用背的水深时候用渡船,他们家指着这个营生过日子。”

桥南锅盔店的老板娘一直都躲在门帘后面听着,因为锦绣镇节的话,又带着两个儿子冲了出来,就听那娘儿们说:“我家干摆渡,他家干不了,就非得修桥砸我家饭碗,搁谁谁能干?啊?你们修桥,占了我家的宅子,冲了我家的风水,我家老爷们儿不同意,你们就买通卫士把我家老爷们儿给抓起来,老少爷们儿们,邻里乡亲们,你们给评评理,有这么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吗?”那娘儿们说着说着,声音中透着满是委屈的哭腔。

即便是临近村子住着的村民也大多都知道,桥南锅盔店的这户人家不好惹,其实他家没什么背景,只是仗着撒泼无赖耍狠不要命的本事,谁家要是得罪了,他家也确实是真敢玩命,如此行径,周围邻居们素日里也都是采取礼敬有加和避而远之的策略,也都一直期盼着能有个硬茬儿好好治治这一家子,如今愿望得以实现,全都在旁边默默的看着,谁都不参言。

车上姑娘的心情因为灰孔雀雉精的安慰原本平复了一些,相比灰孔雀雉精被泔水泼的可怜模样,她也觉得自己倒也没受到什么损失,顶多也就是个运气不佳,而且即便自己要出手,也得需要那娘儿们的名字或者与之密切相关的东西,就算弄到了,暗地里施术折磨她几天,自己不能留下来亲眼见证,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为了这点事儿也确实不至于到了弄死她的地步,如此想来,车上的姑娘就想作罢了,打算整整屁股底下的坐垫离开了,可是听见锦绣镇节诉说和那娘儿们的反驳,她的怒火一下就起来了,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指了指南边的桥沿义愤填膺的说:“那桥沿都快离你那房都快一丈远了,还占了你家的地,你快别不要脸了,就你这样的悍妇还孤儿寡母呢?”

“你快别糟蹋孤儿寡母这词儿了!”蓟丘素心气不过,也附和着。

看见自己的二儿子抬手要扔斧子,那娘儿们赶紧伸手拦着,一边使眼色一边“呜啊呜啊”的哭起来,也听不清嘴里说些什么玩意。

栖霞芋艿说:“我们村那两户村霸也是这套路,就这样耍无赖,根本没法弄!”

“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那车上的姑娘问。

听见那车上姑娘又问名字,桥南锅盔店的老板娘更确定了那姑娘会诅咒一类的法术,她生怕在场的有谁告诉了那姑娘,大声对他的两个儿子大声嚷嚷起来:“你俩听见了吗?一直问名字,她是要诅咒我啊,你们一定要记住这小婊子的模样,我要是死了,记着给我报仇啊!”

车上的姑娘倒也不怕自己的意图被看破,只是问不到名字,气急败坏的也没了主意。

“你为何呼唤我?”一只大灵猫说着话,凭空出现在车上姑娘的身前。

那姑娘被吓了一跳,身体往后躲去,待回过了神来,冲那大灵猫摆摆手,说:“怎么又是你,奇怪的家伙,我才没有呼唤你呢!”

“你呼唤了!”那大灵猫却很认真的说。

“你一直都跟着我呢?”那姑娘这才回过味儿来,然后又说:“你能别跟着我了吗?”

“因为我喜欢你!”那只大灵猫说。

“你别又说什么乌鸦写字台的话!快走开!”车上的姑娘只是觉得这个家伙很奇怪,却没觉得他有什么恶意,就又对他说:“你要真想帮忙,就去给我弄根那娘儿们的头发来!”

“如你所愿!”那大灵猫说完,凭空消失了踪影。

锅盔店的老板娘害怕了,也不哭也不喊了,抓过儿子手里的菜刀防备着,就等着大灵猫出现下手去砍。

“不行啊!”那大灵猫再度凭空出现在了刚才消失的位置,说完,跃身跳上车上的伞顶,又凭空消失了身影。

“为什么不行?”那姑娘追着那大灵猫的运动方向,抬头对着伞顶问道。

“她头上有虱子!”一个面容白皙的瘦高男子毫无重量感的凭空出现在黑驴的身上。

“你能有点正经的吗?”那姑娘瞟了那黑驴上的男子一眼。

“你那法术太慢,薅头发,作偶,下咒,再等她身体出现反应,天都要黑了。”那瘦高男子说着话抬头看了一眼阴翳的天空,又四下里扫了一眼,看见了太平他们几个。

“你有快的法儿吗?”车上的姑娘问。

“你!”那瘦高男子指着桥南锅盔店的老板娘,很郑重的说道:“就是你,你要死了!”

此语一出,桥南锅盔店的老板娘先是一愣,接着就笑了起来,而且是那种上气不接下去的笑,一边笑一边说道:“你是要打算说死我吗,还是说你打算笑死我,哎呀,你可太有意思了!”

他的两个儿子和周遭的围观民众也都跟着笑,那二儿子甚至捂着肚子笑,连黄云浮葵和其他的两个考生也都跟着笑。

“现今堕畜生杂类,诞在贫穷下贱,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虽受是苦,若直问着,亦言‘我今快乐,不异天堂’”那瘦高男子像是背诵句子的说完,很从容的从黑驴上瞬移到太平跟前,连着躬了三下身行礼,道:“崇华默道拜见太平大人,拜见修桥的两位老菩萨,拜见各位医官大人!”

太平还礼,锦绣镇节和若水雅音也略点了点头还礼,那几个考生听他的句子感觉不一般,所以止了笑,也一起还礼,吴月老两口并不十分确信瘦高男子口中的两个老菩萨是不是说自己,却也跟着点了点头。

“啊,你,好漂亮!”自称崇华默道的瘦高男子眼睛盯着云豹锦绣斑斓感叹着。

就在这时,锅盔店的老板娘突然就觉得好像是笑岔了气,两胸间一阵痉挛,身体立时不停使唤的倒了下去,她的大儿子眼疾手快的一把将她扶住,她才没有直接摔在地上,二儿子也赶紧凑上来,疾呼着:“妈啦!妈啦!”

“我喜欢你身上紫桐花的香味!”自称崇华默道的瘦高男子对素心说完这话,看素心没听见一样的将头扭向别处不理他,便转回身,对那车上的姑娘说:“这个够快吗?”

“你好好治治她吧,不然你走了,那老两口子就要倒大霉了!”那车上的姑娘实实在在的看见那老板娘瘫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内心便很满意,她没以为瘦高男子有如此高强的法术,刮目相看的说完话,就喝一声黑驴,那黑驴拉起车朝桥上走去了。

崇华默道想说些什么,面对车子的背影,无趣的盯了片刻,然后转回身来,背着手挺拔的站在原地,如此场合,他也有些紧张,所以背着的手,左手指甲尅右手指甲。

在场的民众见此情况就乱了起来,尤其是那几个跟着一起笑的,脸都变了色,吓得赶紧跑回家去,倒也剩下几个胆大的,也都赶紧后退离得稍远一些,议论与惊呼声不绝于耳。

“怎么回事,真给说死了?”

“这娘儿们她就该死,就得这么治!”说这话的咬着牙,很解恨,却也压低着声音,怕他的两个儿子听见。

“他们全家都该死!”这话说的也很低声。

“还没死呢,你看她那手还颤呢!”

“这也太厉害了,说句话就能给说成这样!”

“不会是心虚的吧!”

“这才叫法术呢!”

“我刚喊你出来你还说没东西买,不出来,这回怎样,要不出门哪能看见这个,过后听她们串老婆舌头说起来,你不得后悔?”

“是呢!亏着我想买把小葱子,这是跟你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