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庆忌兽传信天门山

整个天门山被浓重的云层压迫着,正下着蒙蒙的细雨。

云梦峰坡顶的石洞口边上,涓细的泉流从石缝中淌下来,只积下很浅薄的一洼水,就又顺着石缝四散流走了,离水洼最近的是两株铁线唐松草,茂盛的枝叶开着几朵淡紫色的四瓣小花,而稍远些不那么湿的地方,是一堆儿堆儿的百合,虽然已经是处暑的节气,却仍盛开着不少洁白的花朵,馥郁的芳香弥散在湿润的空气中。

石洞中宽大的石桌上一座三枝灯,三个灯盘里酥油燃起的灯火照亮了大半个石洞,红线正坐在石桌前,专心致志的对照着石桌上翻开的一堆书画着图稿,半大的丫头扎着发髻,一副假小子的模样。

灯火不及的暗处,隐约可见一个白色素衣的光头男子,身型瘦削的轮廓,脊背挺拔的跏趺坐在另一方石桌后面,只凭借着对面散过来的灯光,对手中的《韩非子文白对照图文本》进行着修订,正到“巧诈不如拙诚”一句,突然转头,警觉的对着洞口的方向,但随即又放松下来,拿笔在这六个字的边上标注上醒目的重点符,如此继续着案头上的工作。

红线察觉到光头男子的动作,抬头看时,男子仍旧是之前的姿态,红线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就又朝洞口看了一眼,也没什么动静,正要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水洼中突然跳出一只半尺多高的庆忌兽来,红线赶紧从石桌上的陶罐里拿出一颗甘草蜜蜡丸放在手边上。

那离水的庆忌兽饱满的身躯瞬间干瘪下来,皮包骨头的样子就如同是长了胳膊腿的娃娃鱼被吊在房檐底下阴了个半干,全没有一点刚从水里出来的样子,胸腹上正正当当的盖着一个车轮形状的扁平螺壳,不偏左也不偏右的位置,就像是一面大盾牌,不停的发着“卡巴卡巴”的声音,闻见了甘草的气味,只一下就跳了过来,三指连蹼的两只前爪向上捧,宽大的鱼嘴向下凑,只一口就把整颗甘草丸吞了下去,然后抬头看了一眼红线,又闻了闻她摊开的手掌,才大吸一口气,将肚子使劲鼓起来,露出车轮螺壳的开口,右爪伸进去将封口的膜厣捅破,掏出里面的字条,双手捧着,很郑重的放在了她的掌中。

“主人?”红线向那光头男子喊了一声。

“念来!”光头男子的声音很动听,语气也很平静。

红线捏住字条,搓掉一头儿上类似蜡封的庆忌兽膜厣分泌物,展开字条,念道:“太平氏解开结界来黄果树求助黄桷氏,太平氏说是被他二嫂子陷害,黄桷氏派了他做川藏秋季巡诊,黄桷氏悬赏一百个金贝查找真凶以及左眼异样男童的线索,然后亲友替代跟着司卫监南港卫队的卫士去了桑都!”

光头男子放下手里的书和笔,将盘着的双腿放下来,左手指尖抵在嘴唇上,思考着,喃喃自语道:“太平大人出来了啊!”

洞外又传来“卡巴卡巴”的声音,又一只庆忌兽从水洼中跳出来,红线顺手用喝完水的空碗将第一只庆忌兽扣住,又拿了一颗甘草丸放在碗底的凹槽中。

这只庆忌兽也是一下跳了过来,吞下甘草丸之后,同样确认身份的又闻了闻红线之后,分开连着蹼的前爪堵住耳朵和细小的鼻孔,闭着嘴鼓起肚子将车轮螺壳的开口露出来,将所带的音信吹号角一般的吹出来,就听见一个很纤柔的声音说道:“太平氏赶来黄果树瀑布见圣黄桷氏,似乎通过身体接触彼此感知了某些经历,黄桷氏派了太平氏川藏的秋巡,圣黄桷氏还悬赏一百个金贝,要找左眼异样男童的线索,然后以替罪的名义飞去了神农架!”

“通过身体接触感知了某些经历?”光头男子重复完一遍这句话,顿了一顿,感叹的赞赏道:“是秘传的同体之术吧,能达到如此的境界修为,真是伟大!”

红线对这个词有很模糊的一些印象,反问的语气回想道:“同体之术?”

“通过身体的接触,感知对方经历中的悲伤和苦难,借用了观音菩萨同体大悲的词,所以被叫做同体之术!”光头男子解释道。

“只是承受悲伤和苦难吗?”红线感觉到这样的说法很奇怪,但意识到自己没有按照原话说,又纠正道:“我是说感知!”

“只有大觉悟者才能体会到真实的快乐,诸如我们这些凡夫众生依附于器质世界中的得失沉浮所感知到快乐,不过是苦难的伴生体罢了,或者说,是对于苦难的另一种感受,并非真正的快乐!”光头男子说。

红线对于这些话,只觉得自己还需要再多参悟,不紧不慢的应了声:“哦!”

光头男子片刻的沉思之后,动听的声音再度响起:“将刚才的音信抄录下来,与字条一起存档!”

“是!”红线应声,开始记录。

光头男子思索着等着红线弄完,问道:“红线,你怎么看?”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红线回道。

“你说说看!”光头男子吩咐道。

“如果抵罪,完全可以拖到天亮,圣黄桷氏如此火急火燎,莫非与明天熊哥哥要取的《映月图》有关,再就是,主人明天中午去大成书院的事儿……”红线在说到《甘泉映月图》的时候很小心的用了“取”而没用“偷”或者“调包”的词,又瞄着眼睛扫了一眼石洞内外,接着说道:“难道是被什么探听去了还是什么高深的同体之术能感知世间一切?”红线将脑子里胡乱的想法说出来。

“思想被已知束缚住,判断就会出现偏差,小的偏差会导致失误纰漏,而大的偏差会导致很麻烦的处境!”光头男子说完,抿着小薄嘴唇微笑着,似乎在回忆很美好的事,解释的说:“太平氏和圣黄桷氏,两位大人的心地太过慈悲,并不足为虑,应当只是某些信息或是关联,吉可反为凶,凶也可为用,或虽看似阻碍,却未必不会成为助力!””

“看来是我做贼心虚了!”红线说完,又意识到自己的用词不当,赶紧找补:“我是说,是我因为已知而形成的错觉?”

“你对那一百个金贝的错觉如何?”光头男子问。

“左眼异样的男童?”红线恍然大悟,说道:“往昔眼!”

“是我大意了,早没想到太平氏的冤屈起因于往昔眼的争夺,要是一早我们就能得到往昔眼的力量相助,估摸着这会儿大业都成了,哪里还用得着弄那些乱七八糟的图呢!”光头男子说完,又陷入沉思的不说话。

红线听他这样说就知道光头男子很快就会有决定,所以就没有再接话。

光头男子终于抬起手来胡撸胡撸光滑的头皮上微微扎手的新发,语气平静的说道:“传信乌苏里,以正源会的名义,追加圣黄桷氏的悬赏两千金贝,寻找猴族左眼异样的未成年男童!”

“两千金贝?”红线惊讶的不只是心虚没有这么多的钱,更因为青渊矶浩说以“正源会”的名义,提醒道:“主人,这样的悬赏,整个匿界都会轰动的,以前那些低调的事也会被挖出来暴露在明处,金瓯台肯定会紧抓不放的!”

光头男子很反感的驳斥道:“明有明的好处,暗有暗的弊端,这些不过都是些小手段,咱们大业将成,必然有让整个匿界为之瞩目震撼的一天,该有这样开头儿也很不错!”

“是!”红线应声,刚提起笔,突然想起什么,又对了对之前存的记录,说:“之前的信上可没说是猴族!”

“往昔眼以血脉传承,太平氏是猴族,男童应该也是猴族没错!”光头男子解释道。

“对不起,主人,我应该能想到的!”红线道歉自己多此一问,将男子的命令写在纸条上,卷成卷儿,又拿了一颗甘草丸递给碗上的庆忌兽。

碗上的庆忌兽又是一口吞下甘草丸,然后发出“卡巴卡巴卡巴”的三声响。

“穆棱乌苏里!穆棱乌苏里!穆棱乌苏里!”红线将名字说了三遍。

“卡巴卡巴卡巴!”庆忌兽发出确认的三声回应,然后鼓气露出车轮螺壳的开口,将字条塞进去,又吐出长舌头舔在螺壳的开口,不等粘液形成蜡质的膜厣,庆忌兽便一跳,消失了踪影。

光头男子等他做完,训诫道:“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否之则当罚!”

红线习惯性的想要搞怪的吐舌头,但想起前两天才因为这样的小动作被训斥过,所以没有吐,只是应声道:“是!”

光头男子缓了好几句话的功夫,又问:“麻将社的那群家伙有什么新动向吗?”

“南风茂那个老迷信,被铁拐仙人那个单腿瘸忽悠了一卦,天天就盯着酿酒的事儿,想着赶紧嫁个丫头出来冲喜挡灾,玩命的瞎折腾呢!”半大丫头回答。

光头男子又思索片刻,说道:“就着明天一早没事,咱们也去神农架探探风声,凑个热闹吧!”

“我是给您准备风雷车还是飞雀辇?或者檀香车?”红线问。

“不用这些,我穿那件白色的绣服就好,再给我配条抹额遮眼睛!”光头男子说着,头转向洞外的方向,补了一句:“如果天亮雨还没停,我就穿那件灰色的,比较耐脏!”

“是!”红线起身,就要往石洞后面男子的起居间去准备衣服。

“你要是困了,就先睡会儿,天亮了我叫你!还有,把那灯芯剪一剪!”光头男子吩咐着,低下头,继续之前的修订工作。

红线刚一回身,最顶盘的灯花就“啪”的一声爆开来,她拿起剪刀挨个灯盘剪了灯芯,放下剪刀的时候,想起扣在碗底下的庆忌兽,掀开碗,见他还在,仍旧满怀期待的样子,然而没有信要他传,知道单只是可怜他给他甘草丸吃,这小东西就会一直赖着不走卡巴卡巴的叫个没完,红线只得朝他吹口气,那庆忌兽立时沮丧起来,头朝下寻死一般的动作跳下石桌不见了,红线这才又轻声的走向石洞后面去。

光头男子大名叫青渊矶浩,小名叫石头,就是太平氏当年赶去蓟丘台半路上救的那只小白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