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狂花归国(1)

彭莱做梦了。

梦里她在一个漆黑的地方,远处有细微的噪音海浪一般向她袭来,渐渐淹没了四周,她突然听清了是在叫她的名字:

“彭莱!彭莱!狂花!狂花!”

她抬腿朝着唯一的亮光走去,声音越来越大,无数条喉咙在吼叫着:

“狂花!彭莱!狂花!彭莱!”

身边的人递过来一把吉他,彭莱接过挎在身上,骄傲肆意地迈出黑暗,把自己展现在雪亮的舞台中央。

她看清了台下的人,热情地伸着手臂向她呐喊,汗水混杂着荷尔蒙,空气在蒸腾,大地在颤抖,把宽阔的场馆变成了一场青春的摇滚盛宴。

他们都爱我,彭莱笃定地想着。

“你们准备好了吗!?彭莱对着麦克风吼道,迎接她的是陡然爆裂而起的鼓声,和无数观众扯破嗓子的呐喊,摄像机的镜头扫过全场,不错过每一个精彩的场面。

彭莱微笑着,慷慨地举起她心爱的吉他来了一串华丽的solo,不单是台下的观众,情绪火山也在她心里爆发出来,像一头即将出笼的猛兽。

这是梦,梦里她无所畏惧,为所欲为。

彭莱抢步上前,从身上摘下吉他猛然抡起,向着背对她的贝斯手狠狠地拍了下去,连线脱落导致的尖利啸音回荡在场馆的穹顶之下,兴奋到极点的观众头顶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纷纷捂住了耳朵。

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在彭莱的世界里一片寂静,她紧紧地盯着倒在地上的陈月,一转头,又看见了往这边扑来的白泽奇,他急促地说着什么,可是彭莱并不想听,甚至又高高地举起了电吉他。

几双手臂困住了她,是鼓手,也许还有保安,手里的吉他被夺走,彭莱被按倒在地,披头散发,龇牙咧嘴,摄像头紧紧地对准了她,场馆外响起了警笛的声音。

警笛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就在耳边。

彭莱猛地惊醒,从床垫上直直地坐了起来,挥手之间撞倒了桌上积累的空酒瓶,甩到地板上叮当作响,楼下传来粗俗的叫骂声,她满头大汗,无意识地看向窗外。

铅灰色的天空下,一辆警车呜哇呜哇地闪着警灯停在附近的街道上,两个膀大腰圆的警察查验着一个路人的证件,对讲机里传来夹杂着电流声的英文,整个现实世界慢慢地在彭莱的意识里鲜活起来。

那不是梦,是她这辈子做得最痛快的一件事。

彭莱重新倒回床上,眼睛看着带有霉渍的天花板,放肆地笑了起来:“嘿,真特么带劲。”

底特律是一座苟延残喘的破产城市,呼吸间都带着走向死亡的腐朽味道。

就像彭莱打零工的这家翠谷托老中心一样。

老板已经竭尽全力把大厅和房间布置得热闹俗气,说话都带着一股刻意夸张的喜气洋洋,并规定护工必须面带笑容仿若孝子贤孙,但身处其中的老人并不吃这套,每到活动时间,大厅里都散发着一片死寂,他们情愿对着窗外一天发呆,也不愿意开口说一句话。

于是只能是彭莱在自言自语:“我是中国山东的,你知道山东吗?”

她面前的老人面容呆滞,坐在轮椅上,眼睛望着固定的方向一动都不动。

彭莱的腰部被制服紧紧勒着,让她喘气都费劲,她这样的兼职人员不像固定护工有自己的制服,每天到岗的时候捡起哪件算哪件。

这不是个好兆头。彭莱郁闷地想着。

她蹲在老太太脚边,咔嚓咔嚓地剪着指甲,头都不抬地滔滔不绝:“我三十八了,以前是做乐队的,摇滚知道吗?十来岁的时候我就跟着我哥们儿大崔去了北京搞摇滚,后来遇到了个男人叫白泽奇,我俩好上了,生了个女儿叫白天。”

老人无动于衷。

彭莱掸了掸制服上的碎指甲,用毛巾粗鲁地给老太太擦脚:“你赚大发了,我这双手从前可是弹吉他的手,俗称黄金右手。”

只是再珍贵的梦想,也会在美国这个地方碰得头破血流。

14:00彭莱的工作是护理卧床的病人,彭莱熟练地掀开被子,吃力地把黑人老太太翻了个半身,抽出沾满排泄物的纸尿裤进行更换。

刚来的时候她不习惯,戴了口罩都还要憋住气,现在已经可以毫不在乎地一边擦洗一边继续唠叨:“狂花在我女儿出生之前就组建了,是个清一色女孩儿的朋克乐队,白泽奇当我们的制作人。那些年我们参加过多少摇滚节、在多少国家巡演过就不挨个儿数了,这么说吧,当年就靠这么一支乐队我俩能在北京买房,你琢磨琢磨这是个什么概念。”

16:00,‘北京有房富婆’的彭莱兢兢业业地给不善于行的老人洗澡,顺便接着讲述自己的人生:“女儿六岁那年我和白泽奇分了,乐队也解散了,接着我就一个人来了美国,转眼到这儿已经十二年了。”

这些话她反复给很多老人讲过,从来没有得到回应也乐此不疲,毕竟她根本找不到其他人可以聊天。

彭莱熟练地给卧在浴缸里的老人头上打着泡沫,一不小心倒多了洗发水,雪白泡沫沿着布满老人斑的额头向下流去,彭莱赶紧拿起花洒稀里哗啦地冲水,打湿了自己半身。

老人紧闭双眼任她摆布。

彭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几分心虚:“lady?”

老人毫无反应。

彭莱小心翼翼地问:“Are you OK?”

老人一动不动。

彭莱有点慌了,伸出手凑到老太太鼻子下面,却没感受到丝毫气息:“卧槽不会吧!”

彭莱带着半身的湿漉漉,冲到门口拉开大门喊人:“Miss!来人啊!”

一片兵荒马乱之后,老太太被抬回房间盖上了白布,护工们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彭莱已经换好了衣服,背着吉他盒子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让一让。”

有护工姑娘好心地劝阻:“家属马上就到了,怕不要问问老太太是怎么走的,你再等等。”

彭莱翻了个白眼:“亲妈都送养老院,这儿女也算当到头了,还有什么可问的?

她推开人,不管不顾地往大门走,猛然停了下来,讪笑着看向前方。

养老院的老板是个广州人,带着地域特有的精明和市侩,面对客户永远满面春风,面对员工就立刻换了脸,尤其是对彭莱这样的兼职零工。

正巧抓到零工还在早退。

彭莱避无可避,看看手表又看看老板的晚娘脸,只能迎难而上操着半生不熟的粤语白话解释:“老板,对唔住,我下份工要迟到了。”

老板丝毫不讲情面地揭穿她:“有没有搞错啊?每次都早走,薪水又不见你少拿,干脆明天不要来啦,专心去餐厅唱歌。”

像这样的威胁,彭莱听听就算数,她索性厚起脸皮直接和老板擦肩而过,一阵风一样卷向大门口:“赚钱呀老大,打一份工怎么够生活。”

老板摇着头,看着她的背影一脸嫌弃:“少喝点酒什么都有啦。”

彭莱潇洒地挥挥手:“酒壮英雄胆嘛。”

夜晚的中餐厅被大红灯笼朦胧的光笼罩,显出一种奇异的中西合璧风景,彭莱竭力忘记自己身上的劣质亮片旗袍和夸张可笑的卷发,挎着吉他把嗓门扯到最大,生生把闽南歌唱出了摇滚的味道:“爱拼~~~啊才会赢!”

她抬起眼睛看着台下的观众,自从产业衰落之后,底特律的中国人是越来越少了,以前尚且还有神采飞扬满口生意经的中青年,现在只剩下一群久居此地的老移民,甚至比她在养老院看到的还要多。

彭莱看到一位大爷哆里哆嗦地嘬奶茶里的珍珠,正担心他会不会被呛到,突如其来的一阵耳鸣声如电流般闯入耳中,顿时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她紧皱眉头,错过了接下来的几句歌词,手里的吉他也乱了调。

好在耳鸣声持续的声音不长,彭莱很快就找回了调子,浓妆艳抹的脸上挤出夸张的笑容,弯下腰去和台前的顾客互动,还赢得了老先生露出残缺牙齿的笑容和捧场的鼓掌。

餐厅老板站在吧台前,冷眼看着,酒保低声地告状:“老板,彭姐这个月可是已经拿过好几瓶酒了。”

彭莱还在卖力地弹唱着,酒保看看老板的脸色,壮起胆子继续说:“酒喝多了误事,像这样瞎哼哼得算磨洋工吧?人家杂技的摔了碗还扣钱呢。”

老板横了他一眼,掀开盖板走进吧台里:“我亲自跟她说。”

彭莱浑然不知,换下衣服背着吉他,一边用湿巾抹着脸上的浓妆一边头也不抬地走到吧台前敲敲桌子:“来瓶二锅头。”

老板和蔼可亲地对她笑了笑:“彭莱啊,二锅头漂洋过海到底特律可也不便宜呢。”

彭莱一抬头,没卸完的妆在灯光下显得有几分滑稽,老板叹口气:“早就跟你说了,妆化得精细一点,女人一点,你这血盆大口观众看了也不合适啊。”

彭莱漫不经心地点头:“行,下次我注意。”

老板又叹了口气:“没有下次了。”

彭莱举着卸妆湿巾迷惑地看向老板:“什么意思?”

环顾了一下没几桌客人的餐厅,老板的脸色也不大好:“你看,最近生意呢,半死不活的,你在这里演出的效果也不大好,我准备换几个节目。”

这是彭莱没想到的,她一到底特律就打这份零工,这么多年连价都么谈过,也只有在这个根本算不上舞台的场地里,她才能放声歌唱,找回一点过去的滋味。

尴尬充斥了彭莱的整个身体,没想到她居然也有被嫌弃唱歌的一天,彭莱忍不住辩解:“可我觉得效果挺好的呀,他们多喜欢我唱歌,有个大爷还跟着拍手呢。”

老板抬起下巴指了指:“跟你唱歌没关系,那大爷看什么都拍巴掌。”

看到大爷看着台上的柔术杂技也在乐呵呵地拍巴掌,彭莱不吭声了,老板把几张钞票放到桌上:“明天就不用来了。”

彭莱盯着老板,又看看桌上的钞票,直接拿到手里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冷笑了一声:“怎么少一刀?”

老板丝毫不觉得难为情,回身倒了一杯酒放在柜台上推到彭莱面前,彭莱一扬眉,端起来一口闷干。

她指着老板最后说了一句:“行,两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