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无边的大雨中,
一座钢铁铸就的大城市,威严肃穆地伫立着。
大城市的四周,名为“公路”的网状细线,如同瘤子上的血管一般,根植于大地之上。
相比于无边无际的大地,它是那样的渺小,
以至于站在海拔三千米的高度就不能将它完全看清,
但它仍在不断向外延伸并且变硬,只要它在的地方,大都会就会不断膨胀。
它有一个宏大的目标,当全世界的公路共同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络,
它就要把这片柔软的大地,变得如大城市一样铁血无情。
公路只是工具,没有情感,
但是创造工具的人是有情感的,公路的目标是人类情感的延伸。
大都会的港口,一辆集装箱运输卡车,小蜈蚣似地驱动肢体,沿着细小的滨海公路缓慢攀爬。
卡车暂别翱翔的海鸥,穿进隧洞经历黑暗与光明的轮转。
黑暗笼罩车头,每到此时,怕黑的大卡车司机都会切换频道。海岛风情的《阿喽哈》会让没时间休假的自己,想到美妙的草裙舞以及海岛乐器尤克里里。
大卡车司机也有一把尤克里里,梧桐木做的,就放驾驶座下面的保管箱里。琴身琴弦都如出厂般崭新。
即便美女录播的乐器教程都下载在手机里,他还是没能掌控这件乐器。
因为只要有空闲的时间,他都会用来辱骂儿子阿伟,
骂阿伟不知道好好学习,只喜欢玩手机。阿伟一旦说到“死了啦,都是你害的了”,父子两个就会吵得不可开交。整个家庭就会吵翻天。
隧道不远处的公园,
一个身穿月白色道袍的俊美少年,正呆呆地坐在黄木长椅上,捧着一次性的咖啡杯,
他不时喝着杯子里泡过雨水的褐色液体,也不怕拉肚子。
咖啡杯是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少女给他的,磨砂手感。
给他的时候,杯子里的液体还是热的,并且还有一块菠萝面包。
他本来是坐在街道的中端,被一群人围观的。
围观他的是当地的小混混,七八人的样子。
为首的那个,一头黄毛,流里流气,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夸他很美。
得到赞美他会高兴,可是手指在他的脸颊上划来划去,让他很烦。
他本能地想把这个混混,从头到脚切开,一分为二,
并且他会保证不把对方杀死,让身体的左边看到身体的右边,
于是举起一根食指,指着对方的眉心,正打算对半切。
“住手啊!”
一个水手服少女忽然闯进人群,撞了一下混混的腰,
然后少女拉起他的胳膊往外面拽。
他想切了那混混,可是女孩儿却狠狠瞪了他一眼,
便是这鬼使神差的一瞪,他忽然就不想切了。
“站住,不要跑。”
他心想,我也不想跑,跑起来真的很累。
他们一直在被混混们追赶,
从市区街道跑到家属楼小巷,然后是这处濒临大海的公园。
大概是为了所谓的兄弟情义,混混们追了好长一段路才停下,
不过他总觉得跑步这种移动方式十分低效,女孩儿和混混们干嘛不用飞的?
更有效的方式他当然知道,或者轻身而起,或者化光飞行,
只是他不知道少女的目的地在哪里,也许对方有自己的考量呢?
于是他也就迁就了这种迈开双腿的移动方式,
这让他十分新奇。
他好几百年没有这样奔跑过了,跑起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很蠢。
天上下起了大雨,打湿了水手服的前襟,
少女停下来的时候,他从前面看到两片隐隐约约的水蓝。
仿佛是故意让他看到了,少女并没有挡住他的视线,
反倒故意凑近让他看个清楚。
不知为何,他挪开那双黑色的眼睛,不敢多看,
总觉得再多看下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到底是哪里不好,他也不知道,
也许他会再也飞不动吧,
就像是交配期的候鸟,瘫软在窝棚,不想振翅,
他挤着眼睛,不停地晃动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大概是气氛到了,
少女小猫似地缩在他的怀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没有拒绝,因为他不讨厌。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颗小猫一样可爱的脑袋才高高抬起,
目光一闪一闪,凝望着他的眼睛,
接着从眼角里挤出一大串的眼泪,一下子就把他的道袍给弄湿了。
但他看得出来少女很高兴。
猜测应该是熟人。
“你认识我吗?”
他轻声问道,
他忘记了自己是谁,
也许女孩儿有线索。
“你是剑仙白淖,浊是污浊的浊,是个弄脏女孩子的大坏人。”
女孩儿气鼓鼓地说道。
“白淖,真是奇怪的名字啊。”
好坏只看行迹,
他自忖不会作恶,大概是个好人,可是名字不然。
他眨眨眼睛,没有更多的反驳,
可能是反驳无效吧,
他总觉得这个名字他是甩不掉的,
如果反驳的话,对方一定会给他起一个更奇怪的名字,
他有这种预感。
看到他接受这个名字,少女先是一愣,接着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大概是觉得被冒犯,整个过程他都板着一张脸,十分不爽,
至于是不爽这个奇怪的名字,还是少女这种态度,他也说不清楚。
也许两者都有。
少女抱住他的胳膊,自称是他师妹,是来帮他“堕凡”的。
他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不懂“师妹”的含义,
虽然他觉得他不该忘,但“堕凡”这个词汇,他很有印象。
简单来说,就是彻底堕落成凡人。
“师妹”告诉他,堕凡的第一步是要唤起人体本身就有的欲求,由三尸神侵蚀精神,进而把纯洁的意识进一步锁死在六根构成的身体之内,
然后在用“六尘”污染“意识”,把意识重新堕入到蓝星的“小轮回”中。
“小轮回”是蓝星的生命法则,它会把众生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使他们永远沉溺在轮回中,享尽喜怒哀乐,恩怨情仇,不得解脱。
接着,师妹捧起他的脸蛋,信誓旦旦要让他明白轮回的好处,
现在就让他体验成为凡人的美妙感觉。
他张了张嘴,抬起手有些抗拒,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身体却十分诚实,手臂垂了下去,
也许这就是三尸作祟吧。
三尸六根,成仙大敌!
大雨中,他们两个人坐在冰冷的长椅上,不顾雨水淋湿身体,相互对视。
他被师妹的眼睛深深地吸引,师妹也一样,
桃花瓣一样红红的眼睛里,装着满满的情意,要将他彻底融化。
明明雨水打在身上很冷,可是凝望这样可爱的师妹,他觉得就连长椅也变得温热起来,
热到感觉不到长椅的存在,
他和师妹的身上升起一团白雾,氤氲朦胧。
他按照吩咐,闭上眼睛,任由这个叫“师妹”的漂亮女孩儿戏弄自己。
他喜欢师妹留下的感觉。
脑袋像是飘在云朵中那样,无忧无虑。
总之,他要和师妹永远在一起,他当时是这样想的。
但不知为何,体验过初次堕凡之后,他变得沉默起来,
似乎为了获得廉价的体感,他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有些怅然若失。
他的金丹。
师妹夺走了这样东西,
他明显看到师妹喉头抖动,是把这样东西咽了下去。
咽下去的时候,他并没有感觉到不快,
他能明显感到眼前的师妹和他有了奇妙的感应,
因为他也从师妹那里得到了相似的东西,就在他的肚子里,凉凉的。
虽然意识上萎靡不振,但身体得到了治愈,
便是因为这颗金丹的形成,意识把身体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这具肉身修为不够,承受不住这颗金丹,还不如交给师妹保管。
两人相互依偎在一起,
他闭上眼睛,握住师妹柔若无骨的小手,距离师妹更近一些,
明明下着雨,他却很喜欢黏糊着师妹。
师妹告诉他,他还会遇到其他的师妹帮他继续堕凡。
他有些奇怪,自己不只有一位师妹的吗?
明明下意识里这样想着,可是又觉得,
既然是师妹说的,应该没什么不对劲。
师妹说,其他几位的立场各不相同,
一定要远离那些激进的“升仙派”,亲近那些平和的“堕凡派”,
他想问两派有什么不同?
师妹只说,他的选择似乎关系着两人最后的关系。
师妹要走了,说是要把得到的“金丹”,好好消化一番,
下次再来的时候,会让他“堕凡”得更加彻底,变成更有烟火气的男人。
他也有这种预感,他会跟这位“师妹”再次见面。
到时候……嗯……感受着“师妹”正在炼化他的金丹,汲取元气,
他眯起眼睛,俊美的脸颊泛起温热的粉红,
胸口的动力炉痛痛的,也像是有猫咪在挠。
十分烦躁。
大雨中,他抬头望天,似乎是想从遥远的星空中,获得摆脱烦躁之感的伟大智慧,
但是星空中众仙之光并无回应,
可能是因为他重回血肉之躯的缘故。
透明的水滴沿着发丝滴落,从他粉红的脸庞划过,
四周升起白雾,身体像是有一缕缕蒸汽升腾,更加凝实,
少了出尘,多了真实。
——根器下流,不易成仙。
这是他对如今这具身体的评价。
脑中闪过这八个字,他低头不语,眼神呆滞,
时而沮丧,时而傻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热恋中的大傻瓜。
明明他一点儿也不伤心,可是啊,脑袋里总有一团乌云,凝聚不散,
他说不清更加具体的东西,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也许是因为“堕凡”这个词汇,他很不喜欢吧,纯净的白色会变成脏兮兮的灰色。
良久,他似乎是想通了什么,虽然浑身湿透,脸色也很糟糕,
但他的眼睛里出现一种安于现状的禅意,
禅是一种追问的修行,既然是追问就该旅行。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师妹”是这样告诉他的。
该启程了!
他看向高速公路,去“师妹”告诉他的那个地方,
找到其他的师妹,与她们缔结更深层次的缘分,
然后更彻底地堕落为凡人。
师妹是这样说的。
他抓紧一次性的咖啡杯子,走到两个铁桶跟前,
两只铁桶都被雨水打湿,上面分别写着“可回收垃圾”与“不可回收垃圾”。
师妹告诉他,离开的时候,要把杯子扔进“不可回收垃圾”的铁桶里,
这样才可以离开,
不然会给工人伯伯造成麻烦。
丢完垃圾之后,不知为何,他的头脑里再次升起那种念头,
他不该去“师妹”说的那个地方,念头暗示他会更加“堕凡”,
就像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被滚烫的铁汁浇灌,
萎靡不振,花瓣溃烂,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但是啊,只要能和“师妹”再见。
他觉得就算是“堕凡”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距离隧道口很远的十字路口,他深吸一口气,站在指示的拦车位置,
举起右手,伸出雪白的大拇指,准备拦车,
这也是“师妹”教他的,想要离开这里,要学会求助别人。
漆黑的隧道尽头,一辆巨大无比的集装箱卡车,犀牛般横冲直撞,冲进雨幕,
慢行了许久,才在超过他二十米的位置停下。
接着车窗的位置,钻出一个带着黑色墨镜的大圆脑袋。
大卡车司机正在朝他挥手,
他似乎感觉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善意,
因为大叔朴实无华的笑容。
温暖如春的驾驶室里,尤克里里的曲子瞬间将他拉进海岛度假村的世界。
不过这个世界满是呛鼻的烟臭味,
因为司机大叔刚从屁股口袋里摸出一根蔫蔫的香烟,
估计是被肥大的屁股压坏了吧。
明明打开了两边窗户,空气却还是十分的沉闷,
大概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总之,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百无聊赖,只能看向窗外的风景。
这条滨海大道的右侧,是一个被白色围墙围住的高级社区,
造型美观的棕榈树下,有装修华丽的大平层,
杜宾狗高傲地扬起头颅,走在前面,看起来威风凛凛。老
态龙钟的绅士牵着狗与女士,走在后面。
前后座后都能看到站岗的保镖,每个都佩戴枪支。
隔着一扇车窗,老绅士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对他点头行礼,
温文尔雅的气质,很让人舒服。
而旁边的女士看到他的时候,却抬起高跟鞋,狠狠地去踩老绅士的脚趾,
弄得老绅士很没面子。
大概是他冲着那位老绅士看得太久了吧。
司机大叔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帮你去报警?”
他不太明白“报警”是干嘛的,也不明白为什么“报警”,他选择摇头。
大叔的措辞很奇怪,让他不要害怕,仿佛在说世上还是好人更多。他不觉得哪里好怕,反倒应该是别人怕他才对,他是这样想的。
如果大叔有恶意的话,他大概会感觉到黑色的气息从大叔身上冒出。
但是并没有,相反的,有一团浩然白气从司机大叔头上涌出。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判断,
总之,他可以凭此断定一个人对他的善意恶意,
然后根据此事采取不同的处理办法。
盯着前方的路况,绿灯前行,司机大叔跟他说:“女孩子出门在外,最不能相信的就是男人的甜言蜜语,越是老男人,越是跟你说得甜蜜,说明他对你越有不轨的意图。”
“这样啊。”面对急脾气的大叔,身为老男人的他选择应付差事,
毕竟啊,男人与男人不可一概而论,他也会说甜言蜜语,
总在师妹最需要他哄骗的时候。
可是,大叔看他一点儿也不上心,好言好语地教导:“尤其是说什么带你到他家的大别野去耍。千万别去,男人这种东西啊,他就是想跟你滚单子,他管不住他的流流子,越有钱越管不住,除非他肯和你结婚!”
“诶?男人是这样的吗?”
看向前方的红灯,他对号入座了一下,
他自认为自己不是这样的男人啊。
相反的,总是“师妹”管不住自己。
每次都搞到痛,
不过,我好像没和师妹做过那样的事情,
这具身体元阳未出,难道是记忆出错了?
“如果女孩子被威胁了,千万要报警,一定要报警,不能瞒着,他给你的承诺如果不能马上兑现,那多半就不会兑现。”
“应该是还是有机会的吧。”
扭头看向大叔的墨镜,他十分傲娇地狡辩了一下,
觉得自己是拖延了几年,但好歹是来了。
来了肯定是负起责任的。
就像师妹对自己负责那样,
至少要陪伴在身边,就像宝剑与剑鞘那样。
“男人嘛,拖延症是假的,没得逞之前,一点儿也不拖延,得逞之后,时刻都拖延,拖着拖着,你就拿他没办法了哦,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很不利的,越拖越被动!!”
“大叔……我是男的。”
虽然不知道大叔为何会搞错他的性别,他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
他隐约觉得大叔会伤心,
可是啊,误会是比伤心更严重的事情,
他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可不能将错就错。
然而,大叔却更加激动了,扭头看了好几次,
每一次扭头看他,头上白气都会变得更粗,粗到直冲车顶。
“蓝的啊,蓝的就更危险了,蓝的被威胁就更应该报警。”
“啊?”虽然他很认同这个逻辑,
但他还是“啊”了一下,并且嘴巴o得很大,
他隐约明白了“报警”这个词汇的意思,
也许他有一天也会需要“报警”。
“现在的蓝孩子啊,细皮嫩肉啊,胆小怕事,歹徒一说,【同学,你也不想这件事情,被你家长知道吧】,一句话就乖乖就范,这很危险的噻。”
对此他深感认同,因为师妹当年就是这么做的。
并且事后,师妹就逼他写婚书。
奇怪,为什么自己会想到这些,自己应该没有结过婚才对啊,
这种身体没经历过,却保留着体验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他更加觉得奇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大叔接着说道:“如果有男人跟你说什么他家很大,给你看好康的,要和你VAN游戏,那就是对你意图不轨,你告他,告到他蹲牢都没问题。警察蜀黍保护你!”
等等,我是不是也该让这大叔停一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误会这种事情必须解释清楚,
说话可不能不清不楚,
不然必定会有一方是信息差的受害者。
虽然这也被叫做什么语言的艺术,可终究是一件耍人的事情。
“那个大叔啊。”
“啊?”
“我在大叔眼里是什么样子?”
似乎是被他这句冷不丁的话语吓到了,大叔赶忙刹车。
咣当一声响,身体向前倾倒,安全带收紧,
这是停车导致的惯性,感觉就像是被青春撞了一下腰。
他以为大叔又要对他训斥一番,
令他意外的是,大叔头顶那道粗大的白气忽然间变细了很多。
只剩下一条细小的白烟,但好在连绵不绝。
目光藏在墨镜里,他看不清楚,但语气却温柔起来。
“蓝孩子啊,要穿多一点的,有好处。”
“可是我穿的是道袍,全身都盖住了。”
他捂紧领口,眼神奶凶奶凶的,十分防备,这几乎是本能的行为。
他也不理解为何有这样的本能,明明他超凶的,一指头就能连人带车一起切开!
“那就注意不要弄湿,你很靓仔,靓仔唔都交好运气。”
大叔露出了富有智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