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决裂（二）

『神圣纪双月第一十二轮回满弦二十五轮月升』

“你的马不错，尤其是前腱的鬃毛，跟把刀似的”，

伴着铣铁鞍具泠冽作响，一匹黟黑骏马探身移过维塔利斯的视线，卡洛斯全身覆甲驾驭其上，不经意地问询，令两侧缄默人群的视线一瞬间都集中在他身上，

“誓枭”，

维塔利斯还没有组织好言语，回应的很是简短，便连忙策驭誓枭紧随其后，

“对，誓枭，我在霜月谷见过很多，听精灵说是枭熊和独角兽的后嗣”，

维塔利斯没有立刻接上卡洛斯的话，他微微仰身，扫了一眼夜空，便顺着月辉撒下的方向俯瞰沙地，参差交错的影子散落在周遭，很快将二人的身影吞没，

“我不敢妄加揣测圣令，但还是不理解，教皇陛下为什么执意出征光明城？或许我们应该寄希望于法恩-雷斯加，毕竟他在教廷危难之际，没有选择袖手旁观”，

维塔利斯酝酿了许久，试探性地问出心中疑虑，卡洛斯闻言回过身，一来一回，与他对视两眼，随即放缓了行进速度，拍了拍他的殦鹿披风说到，

“你应该庆幸，你父亲把你送到骑士团，而不是让你继承爵位，维塔利斯”，

卡洛斯声调一扬，“法恩-雷斯加做的事情远比袖手旁观险恶，他打着收复圣城地名义聚集军队，却围而不攻。就因为他这意味不明地行径，已经让不安气氛蔓延到卡塞雷斯和苏亚拉了”，

卡洛斯所言不无道理，维塔利斯听闻不仅是王室九边，就连法尔茨的每一位男爵都收到了国王的召集令，如此规模的部队只为收复圣城，不免会使邻国心生不安，

尤其是哈尔辛兰同盟战争的伤痛令法尔茨人一直怀恨在心，难道法恩-雷斯加是要对卡塞雷斯复仇吗？或者还有其他目的...想到这里，维塔利斯接话说道：

“你是说，法恩-雷斯加别有用心？亦或者说他是在看审判庭的笑话...”

“原光明保佑你们免受伤害，骑士们”，伴随着奥苏安司祭们的祝福声，维塔利斯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滴落在他的铠甲之上，

待他将注意力从卡洛斯身上移开，才发觉他们已然行进到由行进至骑道的尽头，他环顾着四周，参差不一的高台上站满了密密麻麻人，为眼前这角斗场一般的空旷营地筑成了层次鲜明的边界，

“的确如此，光明城是教廷的支柱，现在它倒了，这让梅诺利奥很被动，他希望我把这柱子给扶起来，就如同我现在请求你帮忙一样”，

卡洛斯把姿态降得很低，语气也很微弱，却令维塔利斯愈发紧张，甚至他身下的誓枭也发出不安的闷吼，他赶忙追问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骑士，你恪守骑士荣耀，值得让任何人托付”，

卡洛斯的回答一下子点燃了维塔利斯内心的愤懑，他没有想到卡洛斯会用骑士道的信条要挟自己，迫不及待的反讽着，

“但是，你不是骑士”，

卡洛斯猛然勒马，神情隐晦地呢喃出声，

“我曾经是”。

世间万物倏地归于寂静，维塔利斯驭驶誓枭驻留原地，望向站在最高处的康斯坦丁大主教，只见耀眼圣光缠绕其周身，在月下映射出神圣的天使光影，

“我，康斯坦丁，圣名以撒，承蒙光明女神缇赫洛斯的见证，以能天使以撒的名义，主持此次誓言审判，起誓人，请说出你的诉求！”

卡洛斯猛然抽出佩剑，将利刃朝上立于身前，声如洪钟庄重起誓：

“我，光明教廷首席大剑师，卡洛斯-威兰德谨言，于光明之见证，能天使以撒之判决，请求应誓人维塔利斯-狄-奥多向我承诺，如若我前往法兰沙地，寻引路石两轮月升未归，应誓者需接替我之权力，我之职责，无论险阻，无论艰辛，誓死守护光明圣子安福，引领光明之信徒、诺森兰人、法师、精灵等迷途之人返回奥苏安！”

誓言决斗，由来已久，最初的信条、仪式、规则可追溯到黑暗纪元之前，被广泛用于氏族处理继承人纠纷问题，氏族继承人向其他头衔宣称者发起誓言决斗，要求对方放弃宣称权，从而避免了氏族财产和权力被动分散，这也直接导致最古老的联盟分割继承制度全面瓦解，

这项制度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融入到封建文化，为骑士道所推崇，后因宗教改良，形成了如今的誓言决斗仪式。

至此，誓言决斗的优先级在众多决斗形式中仅次于以死斗和复仇为内核的决斗审判，也是最为神圣和崇高的决斗仪式，毕竟，光明女神的赐福，圣名天使的见证，光明教廷大主教的判决这些要素缺一不可，

由于先发制原则，一旦起誓人向任何大主教提出为其主持誓言决斗，任何大主教都不能拒绝，并且在起誓人与应誓人当庭对质前，起誓人无需告知自己要求对方发誓的内容，卡洛斯深谙其道，他的誓言顿时引起一众哗然，使得静谧氛围一瞬间喧闹起来，

“安静！”

天使光影骤然闪烁，刺眼的圣光霎那间爆裂开来，形成数道圣光波浪，伴随着康斯坦丁的警告声将所有人覆盖，

“谁将是作为你所起誓的追索人？卡洛斯-威兰德”，

卡洛斯没有丝毫犹豫，

“特蕾莎-霜月”，

特蕾莎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在卡洛斯念出她的名字之后，身边的所有人一瞬间远离她好几步，数千条目光在盲目地探寻过后，最终定格在她身上，

“光明已经赦免了你的族裔，赐予你们以同行的权力，于光明之见证，能天使以撒之判决，起誓人之请求，特蕾莎-霜月，你是否愿意成为卡洛斯-威兰德所起誓的追索人？如若应誓人忤逆誓言，将代行起誓人向应誓人发起决斗审判，至死方休，如若应誓人履行誓言，将代行起誓人向应誓人解除誓言”，

尽管精灵与人类的传统各不相同，但向任何神明起誓的生灵都会受缚于“言灵法则”的影响，特蕾莎紧紧凝视着卡洛斯，内心在不断挣扎，她没有选择的余地，贝拉的痛苦、法师们的性命就如同刺入她软肋的针，越发深入，迫使她屈服，

“特蕾莎-霜月，我之所言皆是真诚，在你们所有人面前”，

卡洛斯在激她，甚至不惜扬鞭策马来到她所站的高台之下，特蕾莎俯视着来人，咬了咬牙，毫不吝啬自己的恨意和无奈，不过，她还是向前移了一步，认命似的紧闭双眼，点了点头，

“维塔利斯-狄-奥多，于光明之见证，能天使以撒之判决，起誓人之请求，追索人之契约，你是否愿意接受起誓人卡洛斯-威兰德向你申诉的誓言决斗？”

历史上，不乏抛弃荣誉和尊严而拒绝誓言审判的人，但就如卡洛斯说的那样，因为他是骑士，他是一个恪守荣耀的骑士，所以这个问题答案对他来说是唯一的，却是最难以启齿应答的，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字句，所有的压力都压得他喘不过来气，即使是疯狂喘着粗重的鼻息都难以平复，

与此同时，维塔利斯身下的誓枭发出如同猫头鹰悲鸣般的嘶吼，锻钢板甲的交合处也被挤压得吱呀作响，他很想说出那声拒绝，然而自己所恪守的骑士荣耀不容他拒绝，最终只能发泄般喊出：

“我接受！”

“神圣纪双月第一十二轮回满弦二十五轮月升，卡洛斯-威兰德与维塔利斯-狄-奥多的誓言决斗，在此幕开”。

微风渐起，轻拂旌旗徐徐飘零，紧接着狂风骤起，扬起漫天黄沙，维塔利斯浑浑噩噩地驱使誓枭来到营地左侧，待他稳住身形，才发觉与他遥遥对立地卡洛斯早已双膝跪地，双手持握着剑柄立于心前，剑刃过半没入地面，维塔利斯很难不为此情此景动容，卡洛斯竟然愿意以一位武者最低的姿态，给予自己最高的礼遇，他赶忙翻身落地，透过漫天黄沙高呼道：

“教廷第一武士、首席大剑师、烈风剑圣，卡洛斯-威拉德，你可知道没人能活着从法兰沙地出来？”

“步战？”卡洛斯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在与他商议决斗的规则，

“步战！”维塔利斯已经陷入了卡洛斯的语境，只能尽可能让规则的确立对自己更有利，亦或者说损失更少，

“烈风”，卡洛斯赫然起身，将双手剑抽出，在身侧掀起一道沙幕随风飘散，

“饮血”，维塔利斯紧随其后，抽出腰间佩剑，轻盈剑身所过之处，就好似斩断狂风一般，净空了黄沙，

”狄-奥多，我一直想见识你们家族的斗气“，

看来卡洛斯真的想让他应誓，如果使用斗气，维塔利斯还不如直接投降算了，只得不失体面的找个理由，

“你还需要有人帮你履行誓言，卡洛斯，战技”

“那真遗憾，战技！”，

卡洛斯的声音和剑影几乎同时到达，维塔利斯迅速偏斜饮血，反手招架来剑，迫使烈风的剑刃停留在饮血的剑身上，

维塔利斯后撤一步，全身陡然发力，将烈风反震出去，那剑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风沙中旋转摇曳，随后刺入地面，

下一刻，卡洛斯顺势抓起剑柄，扬起数道沙浪向维塔利斯激射而来，

维塔利斯后撤翻滚，起身横架饮血，

只听“乒浜”两声，烈风重劈在饮血的中段，激起一道扎眼火花，维塔利斯一记扫腿踢向卡洛斯，后者借力腾空，反蹬在维塔利斯的肩膀上，将二人分出数十米，

此刻，落空的沙浪方才追上二人所在的位置，纷纷炸裂开来，混淆了世间一切的轮廓，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卡洛斯，为什么一定要走法兰沙地这条路线，我们可以沿着希尔德利亚河...”，

“希尔德利亚河？借道维罗纳公国，你知不道珞珈提了什么条件！那些贪婪、自私的封建主们都只想着乘机从梅诺利奥的伤口上挖一块肉。

你说的对，他们就是在看笑话！看教廷的笑话，看审判庭的笑话，看梅诺利奥狼狈的样子，所以我只能选择法兰沙地“，

呼啸狂风，凌厉黄沙，好似卡洛斯的怒吼，将不堪的因果诉说给维塔利斯，他这才彻底发觉风沙那边的身影承受着多么沉重的压力，

维塔利斯强忍着左肩传来的酸痛，用饮血撑地起身，随后箭步向前，将手中饮血刺向卡洛斯，在对方提剑招架时，瞬间变招为上劈，

卡洛斯连忙后撤，却敏锐察觉出维塔利斯这一击仍是佯攻，电光火石间，他疾速将烈风负挡在背后，

维塔利斯见失衡绕袭被看穿，急速抽身，重整态势，一记横斩朝卡洛斯的身上追去，却被对方一手紧紧握住剑刃，维塔利斯分明看到饮血割裂了卡洛斯的护手，汩汩鲜血从中流了出来，

他想要卸力，却发觉卡洛斯根本不愿松手，二人一时间就这么陷入了僵持，

“我听到了，你要去法兰沙地，寻找引路石”，

维塔利斯率先发问，看到卡洛斯听到引路石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特蕾莎，他也就释然了，继续说到，

“你就这么相信那个精灵？”

“我别无选择，有引路石的指引，五轮月升我们就能横穿法兰沙地，至于那个精灵，有那些法师，我控的住她，她不敢说谎”，

这分明是一场豪赌，卡洛斯压上了所有人的性命作为赌注，去相信连他自己都不信任的精灵，可事到如今...

“那些诺森兰人，我该如何做？”

“你知道如何分辨捕食者和猎物吗？”

面对卡洛斯意味不明地反问，维塔利斯只得以沉默回应，

“你当然不能，诺森兰人看起来都是好人，他们拥抱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样，但所有的都是活生生的豺狼，管得太紧或太松只会让他们联合起来，但留下一些残羹剩饭，他们就会为这些东西互相斗争，獠牙就会咬向自己”，

维塔利斯难以接受这样的观念，不仅因为这有违骑士道精神，更因为这些话居然出自教廷的首席大剑师，方才萌发的尊敬感荡然无存，他只想吐槽一句，

“您真是毫无荣誉可言”

“而你却盲目追求荣誉”

卡洛斯突然丢掉烈风，双手握住饮血，企图夺剑，维塔利斯心神一慌，连忙收力，却被卡洛斯一记扫腿栽倒在地，

卡洛斯就这样骑在他身上，一拳一拳地重重砸在他的面甲之上，伴随着卡洛斯近乎发狂般的投降要求，维塔利斯能够清楚地看到，扭曲变形的圣天使压纹锻钢碎片，逐渐刺入他的脸颊，并且越来越深入，刺痛感和恐惧瞬间席卷全身，

慌乱间，维塔利斯摸到掉落一旁的饮血剑，按动了剑柄的宝石，顺势带出一把精巧的六棱匕首，他急忙刺入卡洛斯的腰间，

卡洛斯吃痛惨叫一声，停止了疯狂地锤击，紧接着放声大笑出来，饱含无比的洒脱和舒畅，

“你输了，维塔利斯，哈哈...哈，我赢了”，

失魂落魄的维塔利斯呆呆看着持握匕首的手，是的，他输了，他心生懊悔，因为一把阴险的匕首和偷袭的刺击断送了他的骑士荣耀，

“你为什么不躲？！”

维塔利斯歇斯底里地质问着卡洛斯，却只有放声的大笑回应，他此生都会背负不洁名声和内心忏悔来为这一刻赎罪，可是刚才卡洛斯明明已经发现了那把匕首，却没有.....或者说，他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伊文思，值得你这么做吗？”

卡洛斯的笑声戛然而止，在一阵咳血过后，陷入了痛苦的呻吟，不知过了多久，幽幽说了一句，

“记住你的誓言”，

维塔利斯挣扎起身，环顾着所有人，很多人都面露惊愕，有些人在窃窃私语，他颤颤巍巍地走到康斯坦丁所在的高台之下，瘫软地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我忏悔，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