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密闭的走廊里吹来一阵无名的凛凛寒风,蹲坐在长椅上缩成一团的赫米雅不禁裹紧了毯子。
怀里的秒表嘀嗒嘀嗒地转着,寂静的黑暗走廊仅有护士站亮着微弱的灯火。
越是安静,越是无法冷静下来。
赫米雅反复闭上眼睛想要休息,身体已经很疲劳了,但意识还是相当清醒的。
这么蹲坐着是休息不了的,赫米雅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她也不愿意进病房里去。毕竟两个小时前护士为她在病房里铺好一张折叠床,但赫米雅严肃地推辞了——她根本不想和一个精神病人同一间房睡觉。就算那是自己的血亲。
护士提议让她到走廊去睡,赫米雅也拒绝了——我睡的很沉,我怕她有需要的时候我不能及时赶到。
“护士站离这里才两步路,装什么啊,伪君子......”护士嘀咕着收走了铁架床。
其结果就是赫米雅只能裹着心生怜悯的护士送来的毯子在阴冷的走廊过夜。
好冷......赫米雅哆嗦着,虽然到护士站可以喝上一杯热茶,但她拉不下那张脸。
嘁......还不是怪米赫雅莉啊。每次出事我都要受罪,凭什么。赫米雅往旁边的病房们瞪了一眼,好似米赫雅莉就在那里一样。
让我现在呆在这个鬼地方的人,不是米赫雅莉还能是谁啊。医生说想要住院必须有家属陪护,不然那个疯子肯定会跑出去在弄出什么事来。就算我呆在这里事情也不会有多大改变,米赫雅莉也不是第一次来这家医院了。收费高昂,治疗效果甚微,而且还是我垫付的。
哈啊,越想越来气啊。
而且夏尔很快就要回来了。夏尔一回来米赫雅莉准会出事,米赫雅莉出事夏尔准会回来。也就是说我肯定会因为米赫雅莉的原因挨一顿骂。
“你就剩你妹妹一个血亲了,你居然让她去玩俄罗斯轮盘赌?”
“我的责任又不是看护我的姐妹......”赫米雅委屈地说,“再说了,她不是还有个哥哥吗?”
“她对一个外人比对你还亲啊。赫米雅。”
那是去年的夏天,米赫雅莉从医院出院后,她立刻去赌场玩了一把赌命的游戏,用一把装着五颗子弹的左轮对准自己的脑袋,说出了那句后来流行于赌徒之间的话:“没关系,反正这一发没装子弹。”
于是乎她赢下了数百名赌徒押她当场死去的近一万法郎赌金,然后大手一挥把这些钱赞助给了出版社。
这件事在当时登上了许多报纸的头版,很多人对此都欲欲跃试但无一幸免。而夏尔也正好回来,得知这件事后他斥责的是赫米雅而非米赫雅莉。
每次我都要给那个疯丫头做善后。
每次我都要替她挨夏尔的骂。
每次都这样。
有这个妹妹还真麻烦。
赫米雅在心中不断抱怨,当然她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她知道米赫雅莉和夏尔之间的联系比她和丈夫的要频繁得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甚至有时候认为要是当年米赫雅莉和自己同岁的话,夏尔一定会选米赫雅莉的。
那年她十六岁,米赫雅莉才九岁。
赫米雅想起当时的自己,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靠着每天打三份工养活自己和妹妹。每天都要忍受老板的性骚扰,以及棚户区里肮脏的环境。回到家还得看米赫雅莉的脸色行事,突然有一天,她恍然大悟想起自己并不需要带着米赫雅莉这个累赘活下去,但当她下班回家打算和九岁大的米赫雅莉挑明事实时,她的雇主对她下手了。
赫米雅将要被侵犯的前一刻米赫雅莉找上了门,热心的路人本打算和那位雇主一起分享美味的食物,谁知道米赫雅莉把赫米雅放在家里以防不测的手枪一并带来了,姐妹因此得救。
从此赫米雅才放弃了对米赫雅莉的怨念。
不久以后,赫米雅在餐厅遇见了和自己同岁的夏尔,后者突然说要去她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靠婚姻摆脱目前的困境赫米雅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虽然出身不怎么样——这一点就注定她不可能找到一位有钱的丈夫,但好在有一张漂亮的面孔和傲人的身材。但想要成为有钱人们的正妻是难上加难,良好的教育让她没办法接受当情妇的事实,她最终只能看着言情小说里莫名其妙不可能实现的描写意淫。
但事就这样成了,夏尔唐突地提出说要娶赫米雅,在了解对方的背景后她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虽然夏尔只是一个商人,但还算富有。赫米雅和夏尔之间三个月的恋爱期什么进展也没有,但他们还是在米赫雅莉的见证下结了婚。
一切都因此改变。这也算得上是赫米雅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改变命运的决定。
而令人意外的是,夏尔对米赫雅莉要对赫米雅亲近的多,米赫雅莉对夏尔也是如此。不过赫米雅毫不在意,她只知道自己现在终于能享受生活了。
而也正是在那以后,米赫雅莉的精神开始初现倪端。
她无端生事,情绪反复无常令人厌烦。赫米雅多次对其恶语相向,多次把她送进精神病院里但每次她都逃了出来,每次都需要赫米雅帮她收拾烂摊子。
我是怎样代替父母的职责含辛茹苦地把你养大,你就甘心当只蛇来反咬我一口?畜牲都懂得报恩,你就不会。赫米雅越想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猛地站起扔开毯子便进了病房。
“啊啊啊啊啊啊—————”
紧接着便是刺穿耳膜的惨叫。
惨叫的回声一遍又一遍地徘徊在走廊与病房之间,赫米雅双腿瘫软地坐在地上,裙底下已经湿了一片。
向里面望去,尽管漆黑一片,但是借着床柜上微微跳动的火烛可以看见一个漂浮在空中的人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舒适的香气。
似乎是从那位少女身上传来的。如果仔细去看,可以看到少女白皙的皮肤与美丽的胴体,身形完美,胸部与臀部算不上丰腴,面孔精致可爱,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前身与后都找不到一点瑕疵,顺而向下便是修长的腿部,纤细的手垂在大腿两侧,匀称的比例使腿部看起来有如工艺品般完美。她就像一个娃娃,被一根钢丝吊在天花板上。
护士们听见了赫米雅的惨叫声,她们赶来使同样发生了如此情况,尽管如此她们终究是受过训练的,两位拉开了赫米雅,有一位开了电灯,在仔细看那娃娃以后昏了过去。
“她”来自她们。
本就白皙的肌肤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更加病态且无血色,“她”是由两位少女拼接而成,左边那位少女黑发墨眸,右边那位少女金发碧眼,她们看似不同却又相同,对称轴上粗暴地用黑线将两位少女合为一体,除了眼睛与发色上的区别,她们看起来就如一体。
铁丝嵌入少女的脖颈之中,暗红色血液早已凝固,谁都不知道做出这等行当的究竟是人还是恶魔。
一位护士叫来了医生,他们合力把这具尸体送到了太平间。
赫米雅失神地坐在护士站的椅子上,灯光照入她的眼中完全被吞噬。她像个婴儿一样,护士为她喝口水,水却从嘴角满溢出来。护士为她更换衣裳,她也毫不在意。
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她本就混乱的大脑短路了。
赫米雅呆坐着,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护士们一个接一个离开护士站去做善后工作,以及联系警察立案。
米赫雅莉死了......
唯有这个念头徘徊在心中。
米赫雅莉死了......
自己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着的吗?米赫雅莉死了。
对啊,米赫雅莉死了。
自己不是一直期望着吗?
米赫雅莉的死。
那么突然,却又那么惊喜。
没人可以再责备我了。
我再也不用带着累赘生活下去了。
米赫雅莉死了!
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后露出痴呆的笑容。
米赫雅莉死了啊。
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悲伤,唯一的血亲毫无征兆地被杀了。
米赫雅莉被杀了。
米赫雅莉死了。
事就这么简单发生了。
赫米雅的意识定格在那个娃娃身上。
左边是妹妹,右边是妹妹。
那个娃娃是妹妹。
一半接一半,成了一个毫无瑕疵的艺术品。
一只灰毛猫突然跑进来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它来到赫米雅脚下,爬上靴子,向着白嫩的小腿又抓又挠。
疼痛使赫米雅的心神回到现实,她本能地踢腿甩掉了那只猫,小猫在地上翻滚几圈站稳后以敌对姿势向着赫米雅。
赫米雅疑惑地看着这只小猫,当她向前走上一步时,一只乌鸦以极快的速度冲入撞在赫米雅的侧脑上,尖锐的鸟喙伴随着惯性微微刺伤了头部,赫米雅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上,碰倒了墨瓶与椅子。
脸上被泼上了墨水,小猫跳上倒下的椅子一跃而下抓住赫米雅的脸,顷刻间就将其抓花。赫米雅呜咽着把小猫扔开,一睁眼乌鸦便将其瞳眸啄食而起。
“啊啊啊啊啊啊——”
——
车声。
脚步声。
交谈声。
上一刻还是疼痛,这一刻便转为了碰撞。
赫米雅被人撞了一下,差点摔跤。她睁开眼睛,看着周围密集的人流,回想起刚才自己的境遇,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揉了揉眼睛。
都没事。
脚下的土地也穿来实感。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她不解地抬头望去,看见了高高耸立的埃菲尔铁塔。她意识到自己现在在战神广场,同时,现在是白天与黑夜的交界——逢魔时。
残阳所剩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空,月亮高挂空中将残留的阳光反射在云层中。它们相互联系,相互独立。
转瞬之间,自己的鼻息声突然传入耳中。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人,车流,还有宠物。
如同蒸发一半。
只留下赫米雅一人呆呆地怔立在那里。
怎么回事......
身后传来脚步声,赫米雅害怕地扭头看去,发现两个女孩坐在长椅上,年幼的女孩正在照顾年长的女孩。
她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年幼的女孩捧着一杯水,一边把面包撕成小碎片塞入姐姐的嘴里一边喂水。
好熟悉......
赫米雅想起来,那是在来到巴黎的第二天,她因为一路上的奔波太过疲劳而病倒了。身上所有的钱都为了来到巴黎而花光了。
那时候的米赫雅莉把自己安置在了一张长椅上,然后离开了。
那时候的赫米雅以为米赫雅莉会就这样抛下自己离开。
但是一个小时后米赫雅莉回来了,带着水和面包和一点退烧药。赫米雅不知道她是怎么搞来这些的,但她吃下以后感觉确实好多了。
直到后来赫米雅都没有去想,当时米赫雅莉是如何搞到这些的。
赫米雅疑惑地向两人走去,但周围的场景再次变换,赫米雅感到天旋地转,手想要扶着什么却摸了空。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周围什么也没有。
一息之间,她扶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她回过神来才如触电一般缩回了手。
装修简洁的店铺,向里的走廊两侧有很多房间,男人和女人们在店内喝酒谈天。空气中弥漫着的莫名臭味让赫米雅不自觉地掩住了鼻子。
穿着白裙子的米赫雅莉走进来,店内一下子就安静了许多。男人和女人们都望着她,老鸨也瞪着大眼吃惊地看着她。
“十法郎。”她开声道。
自己生病的这段时间里一直都是米赫雅莉在照顾自己,赫米雅想起来自己是带着一把手枪来的——那是从家里带来的,父亲的遗物。
米赫雅莉把那把手枪收起来了,赫米雅从此再也没见到它。而赫米雅也没有在意,在她恢复了以后就立刻开始找工作。
赫米雅看着眼前不断变换的一切,自己所知的不过是事情的一部分。
一阵强光亮起,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色。等强光褪去后,一个充满磁性的浑厚声音也在耳边响起。
身上的裙子重量适中,头上似乎戴着轻飘飘的头纱,手上带着一对手套。
“主啊,我们来到你的面前,目睹祝福这对进入神圣婚姻殿堂的男女,照主旨意,二人合为一体,恭行婚礼终身偕老,地久天长;从此共喜走天路,互爱,互助,互教,互信;天父赐福盈门,使夫妇均沾洪恩,圣灵感化,敬爱救主,一生一世主前颂扬。”
神父庄严地念着祷词,赫米雅想起来,这是在自己的婚礼上。
自己的身体——那时并未发育完全——还在十六岁的水平,但她的意识却是二十三岁时。
“在婚约即将缔成时,若有任何阻碍他们结合的事实,请马上提出,或永远保持缄默。”
现场一片沉默。
赫米雅向席间瞥了一眼,如她所想,第一排并没有米赫雅莉的身影。
因为她没出席自己的婚礼。因为她反对自己的婚礼。
神父冗长的致辞完毕,“赫米雅,夏尔,我已见证你们互相发誓爱对方,我感到万分喜悦向在坐各位宣布你们为夫妇,现在新郎可以吻新娘了。”
夏尔掀开赫米雅的面纱,紧张感顿时席卷了全身。赫米雅盯着眼前的夏尔,那时候的他看起来还只是一个干净小生,五官精致立体,气质成熟稳重。仅凭外表任凭谁都没办法知道他是一个年入过(相当于现如今一百一十二万¥)万的商人。
明明不是第一次,但赫米雅还是感到莫名的紧张。夏尔的动作也十分僵硬,赫米雅由着对方来,双唇交叠。
一滴泪珠从夏尔眼角滑落,没有完全闭眼的赫米雅注意到那颗转瞬即逝的泪水。
当时的自己沉浸在喜悦之中没能注意到。
原来夏尔流泪了。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事情,但在和她亲吻的时候却流泪了,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哭了......
赫米雅刚想问出口,呜咽声却从喉咙里发出。
夏尔已经不在眼前了,抬起头,眼前有的只是穿着白衣的护士。
“小姐,您怎么了?”
赫米雅发现自己眼眶湿润,鼻子发酸。她低下头摇了摇头,偷偷用袖子拭去了泪水。
为什么我哭了......
屁股下是坚硬的触感,她发现自己原来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幽幽的月光从走廊末的窗户照入。
刚才我怎么了......
刚才看见的......
米赫雅莉!
她忽然站起来跑进病房。
床上空无一人,唯有柔软床垫上凹陷的痕迹能说明曾经哪里躺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