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能停下来
屋漏偏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这句老话，说的是人本来够衰了，偏偏又发生更悲催的事。
现在我家就如此。
我成家早，老公是木匠。
村里的婚姻还是老传统，孩子说了不算，大人说了算。你家娃给我家行不？行！两家大人就定下来。然后约个日子，两个孩子见见，也算是征求意见吧。当时，我跟老公见第一面的时候，是他家大人领到我家的。我看了一眼，觉得人不傻，就点头了。那时候我小，头脑简单，没想那么多，人不傻就行了。
想不到，人家哪儿是不傻呀，聪明到家啦。
他十四岁学木匠，三年就出徒了。
他常说，要做就给人家做好。你做的凳子站不直，谁要啊？因为手艺好，远远近近的乡亲们有活儿都爱找他。柜子、桌子、门窗、床，他啥都会做。
我没生孩子的时候，给他当小工。木料太长，我跟他一起抬到案子上；两个木板往一块儿粘的时候，我帮他扶着；他做门要立起来，我给他在一边儿挡着；给他找木楔子，找这找那。我不叫他老公，叫师傅。他也不叫我媳妇，叫徒弟。
我俩婚后的光景挺好。
后来，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他说还想要个儿子，往后接他的班。谢天谢地，第三胎果然是儿子。两口之家成为五口之家，特别是三个孩子接连上了学，花销一下子大了，日子就紧起来。
木匠活儿不是老有。有时候想干没活儿，想受点儿苦没有。
这都不说，木料价格看涨，挣钱越来越难。
他跟我商量，说木料越涨越凶，想买些木料存起来，日后接活儿就能节省成本多挣钱。我说支持你，要买就多买点儿！
想不到，木料到手不久，价就跌了。
这都不说，连天的阴雨，把买进的木料全泡糟了。
来找活儿的人，一看料，就扭头了。
房漏遭雨，天晴还可以补。
我家遭雨，连补都没法儿补。
老本都赔进去了。就是有活儿，也没钱买木料了。
大女儿上了大学，二女儿面临高考，儿子进了小学。
哪儿都需要钱，又去哪儿找钱？
吃了上顿愁下顿，差不多要上街要饭了。
真的，过到连一块钱也没有了，只好去借。
全都借过来了，再也张不开嘴。
但是，孩子们要生活，我们也要生活。
日子不能停下来！
老公决定去打工，有啥干啥，只要能挣钱！
我也决定去打工，有啥干啥，只要能挣钱！
挣不了大钱挣小钱，顶不了大事顶小事。
我说是这样说，可心气儿大，恨不能找个挣钱多的活儿。
到处打听到处问，脸皮薄到脸皮厚。
人家说，搬砖挣钱多。
我问，咋给？
一月六百块，干不？
我眼睛都亮了，干！
人家把我带到砖厂，交代了规矩，搬砖不计件，但是不能停。最少要干一个月，不满一个月拿不到钱。
我说，我要干一辈子！
这个活儿没有技术，是人都能干，就是往砖窑里搬砖。你来我往，蚂蚁似的。只有干的，没有站的。
我穿上围裙，戴上手套，加入蚂蚁大军。
搬砖，搬砖，搬！
流汗，流汗，流！
泥巴做的砖，在砖窑里烤变了色。
水做的女人，在太阳下晒成了炭。
天一亮就去，只要去了就一直干！人家给咱钱，不用人家说，去了就不停。跑麻了腿，累断了腰，睡多少觉也缓不过来，死的心都有。
当月底拿到六百块的时候，啥都忘了！
第二天，去得更早。
就这样，苦死累活干了一年。
没缺一天工，没少一块钱。
但是，砖厂搬家了。想累也累不成了。
回到家很失落。看到孩子歪在床上睡着了，连衣服都没脱，觉得自己光顾挣钱，没时间陪孩子，心里又很难过。
但是，不行，为了孩子，还得去找活儿干！
在家待着也是待着，出去不管挣多少钱，都能补贴家用。没钱跟人家借，还得领情，还得还上，不如自己出去挣。
我到处求人找工作，好不容易盼来了，说是包饺子。
啊，包饺子？
对，包饺子。一天给四十块，干不？
我连想都不想，干！
这是一家卖饺子的专业户。各种的馅儿，各种的包。包了，冻上。饭店的、结婚的、办事的，只要来电话，就给人家送去。生意好极了，冰箱刚装满，电话就来了。送的人停不下来，包的人也停不下来。
我适应了半天，第二天就上手了。
工资按天算，不干就不干，干一天就给四十块。从早上八点干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两点接着干，一直到天黑。不是擀皮儿，就是包，再不就是洗菜剁馅儿。闲不住，全是活儿。
你要听起来，包饺子很轻松。天天包你试试，包出肩周炎。
但是，天黑了，钱来了。乐坏了。
有一天，送饺子的刚走，一个建筑工地就来电话了，要饺子，荤素两样儿都要。老板问我，你认识那个地方吗？我说认识。老板说，得，那你跑一趟吧！
我到了工地一看，哎哟，挺热闹。
包工头问我是干吗的，我说我是给人家包饺子的。他问我钱咋挣，我说包一天给四十。他说，我们正要找个做饭的，你想来吗？每月比包饺子多给二百。
啊？我喜出望外，又忐忑不安。
我说，我行吗？
包工头说，咋不行？在家喂过猪吗？
我说，喂过。
他说，会喂猪就会做饭！
我笑起来。
他也笑起来，可不，简单，就是家常饭，好做！
我说，那我就试试。我做两天，行你就要我，不行咱就别做了，你再找合适的。
他说，行！做就做五天吧，会做啥都试试。
我做了五天。起早贪黑。
煎炒烹炸，米饭馒头。
包工头说，挺好的，你留下吧！
就这样，我留在了工地，死心塌地做饭。
多少人的？好几百号。有专门负责买菜的、买粮食的，一买就是一车。我换着样儿给他们做。早上馒头稀饭，中午米饭炒菜，晚上除了米饭馒头，外加汤面。过两天又换样儿，早上包子油条，中午土豆炖肉，晚上有干有稀。干活儿的劳累了一天，热乎乎，香喷喷。
他们来永和盖楼，一盖大半年，我跟着做了大半年的饭。
楼起了。完工了。他们走了，我也撤了。又回过头去包饺子。
第二年，这帮人又回来了，装暖气管子。知道的人跑来告诉我，说他们又回来了，你还不快给他们做饭去。我说人家要是觉得咱做得好，自然会来找，看看吧。结果，人家真来找了，说我们来装管子，大家还想吃你做的饭，你能来吗？我说能来。我又跑去给人家做饭。去了一看，人没有盖楼的多，差远了。我跟包工头说，你少给点儿吧，没那么多人吃了。包工头说，那哪儿行啊，照样！
就这样，这儿干干，那儿干干，没有固定的活儿。
一直到去年，河北一家制衣公司来我们这里办服装厂，我报名成功，才有了一份固定工作。干啥呀，做小孩穿的童装。
对我来说，这是个全新的活儿。开始去了真丢人，连机子线都不会穿。不过，这难不倒我，我看别人咋做，一点一点跟着学，终于会了。没干过缝纫的不知道，两眼整天盯着针线，能盯成斗鸡眼儿；屁股一挨凳子就疼得不行；坐时间长了，两腿肿成大萝卜；特别是踩机子的那条腿，一天不停地踩，又肿又粗，掐紫了都没感觉，好像不是自己的。
但是，我有说不出来的快乐！
一个月能挣一千五六，我做梦都不敢想！
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公在外面更是没日没夜。
尽管我们现在还欠着人家的钱，但是总看见亮了，再难都会熬过去。只要肯干，只要吃苦，总有一天能把钱还清。至于往后咋过，我没有多想，现在只想三个孩子上学的事。不管多难，只要能保证孩子上好学，就不想别的了。我现在一个月一个月地数，有时候也一天一天地数，老大已经上完大一了，她还有三年；老二如果高考成功，她还有四年；儿子还小呢，他今后求学的路更长。我们不付出，孩子咋能长大成人？所以，我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样，打打麻将，逛逛街。有时间就要出去挣钱，让孩子们有书念，有好日子过。唉！
——讲到这儿，故事的主人公叹了口气。
她叫白青梅。打石腰乡贺家河村村民。
告别的时候，她跟我说，李老师，我每天晚上下班回家，都会看到上小学的儿子，坐在小板凳上，一笔一画地写作业。我又高兴又难过。我在心里说，哪怕我出去挣上十块钱，别的孩子吃雪糕，我的孩子也能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