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在山上看着我
李老师，我爹是个老木匠，带着一家人从老家河南来到永和讨生活。他的手艺好，什么都做，小转角沙发、床、门窗、桌椅板凳，人家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凡对缝的地方，都套卯子，从不用钉子。他常跟我说，要不就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绝不偷奸耍滑。爹凭着他的一双手，在永和一干就是十几年。直到得了肝癌，才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大夫问他喝酒吗，我说他不喝酒，一口酒都不沾。
我爹的心态特别好。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从没有愁眉苦脸。他去世前一年的一天，我在公交车站碰见他。我说爹你干吗去了。他说肝癌这个病说不行就不行了，我到川口订了个棺材，我干了一辈子的木匠，要睡个好棺材。我听了很难过。我说，订的棺材没好的。准备棺材不是您的事，是做儿子的事，您就放心吧！
我花了三万多块，在石楼那边儿买了正儿八经的石柏。三寸板的十二头。石柏是长在石头上的柏树，是木材中质量最好的。我找了最好的木匠做了棺材，抬回家里。爹前后看看，说是比他订的好。他把盖打开，躺进了棺材，胳膊腿一伸，说合适合适。我在棺材外，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爹说儿子你哭啥，人都有这一天。又对我妈说，把我的老衣也买好吧。妈把老衣买下，他一穿，又睡到棺材里了。妈在棺材外抹泪，不敢哭出声。爹说你别哭了，我这不好好的吗？过一天赚一天。
我爹就这样刚强，心态就这样好。
一般老人很难做到。
一年后，他走了。
临走前的日子，谁也看不出来。不管干什么，他都是跑来跑去的。他跟我们一起过了大年三十。正月初一，说肚子疼得不行。用了一支吗啡。走了。
地冻天寒。他躺在棺材里，与家人阴阳相隔。
棺材放在院子里。法师来了，给算了日子。初七做法事，十四才上山入土。
我披麻戴孝，迎着寒风，把爹的棺材拉到村后最高的山上。
我大声哭着，爹啊爹，你辛苦一生，养活全家，恩情永不忘。我记住了你的话，要不就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绝不偷奸耍滑。爹，你在山上看着我！
我对爹发了誓，走上了创业的路。
先是做化肥。我没有本钱，搭上一个批发化肥的老刘，帮他推销化肥。说好了，纯利润四六分成。我六他四。我在自己熟悉的乡村跑来跑去，风里雨里，上门推销。说老实话，推销中，脑子里老有一个阴影，当年假化肥泛滥，我推销的千万不能是假货啊，那可就把乡亲给坑了。村里认识我的老乡说，你这个化肥到底好不好？我说来路是正的，到底好不好，我也不敢瞎应承。这样吧，第一年你少买点儿，看看收成再说。结果，人家本来要买五十袋，我说你先买十袋吧。看我诚心实意，乡亲们你买我买，当年纯利润就有二十万。拿到老刘分我的十二万，我惴惴不安。这个钱我一分也没敢花。万一化肥是假的，收成不好，我就拿出来赔给乡亲们。老天有眼啊，收获的季节到了，乡亲们反馈说这个化肥不错，收成挺好。压在我心里的大石头一下子掀翻了。行啊，这一下就甩开膀子卖了。连着卖两年，一年比一年卖得好。到了第四年的时候，我跟老刘说，咱俩也不要四六开了，推销中间请人吃个饭、送个礼啥的，皮费说不清。时间长了，咱兄弟俩再为钱闹意见就不好了。干脆这样吧，从今年起，我进你的货。你挣你的批发钱，我挣我的零售钱，利利索索的。你看行不？老刘说，行，这样最好了。刚开始你没钱进货，咱俩就搭班干。现在你手里有钱了，你做吧！
这一年，我用自己的钱进了货，单挑干了。
我找了个热闹地方，请了一个戏班子，搭起台子，表演歌舞唱二人转。拉了十几车化肥，高高地码在了戏台底下。把这三年来所有的老客户，都请来看戏买化肥。我说，乡亲们，大家都知道这化肥好出粮食，今年是我自己进货自己卖，请大家多关照啊！你们自家把自家的三轮开上，要买多少自家拉走。中午我管饭，不管买不买的，一人一碗饸饹面！这一下可热闹了，看戏的看戏，吃面的吃面，老客户一户没少，一买就是三四万。新客户当场就发展了，老客户买多少他们就买多少。戏班子一天三千块，越演越招人。饸饹面一碗又一碗，来者有份。化肥边卖边添货。连演五天，连吃五天，卖化肥五天流水五百万。有没车的，我就给往家送，这家送几十袋，那家几十袋。卖到最后没货了，有人说我先把钱给你，有货了你说一声。
我的第一桶金就是这样赚到的。
手里有了钱，就想再干点儿什么。
我往乡村送化肥的时候，看到漫山遍野都是玉米。忽然想，玉米秸秆不是可以拿来喂牛吗？牛要是喂起来，收入应该比卖化肥好。
我说干就干，把第一桶金全都投进去。一投才知道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买了牛，建了棚，一百万都投进去了，手里没剩多少钱了，还没有相应的设备。后来又买设备，钱不够就借钱。借了以后，掉进坑里。
其实，我从买牛开始就掉进坑里了。
我在网上看，周围哪里有便宜的牛。一看，忻州的牛一头才一千多。便宜啊！我就去电话联系。人家说一千多的卖完了，现在有一千六百的，二三百斤一头，比一千多的合算。我说那我订了。他问订多少。我说三十头。他说那你先交一千定金吧。我连想也没想就交了，反正钱不多。我赶过去以后，见了卖牛的。没让我去看牛，先拉我吃饭、住宿，都是他拿的钱。完了事，他说，你看你这一千块定金都让你自己花了，你再交一万定金吧，咱们就去看牛。事已至此，我也只好交了。到了牛场，他说没有一千六百的了，只剩下五千多的。我说我就要一千六百的，他说没了。你不要也无所谓了，定金肯定不退。这时候我抬头一看，周围围上来好多人，开饭馆的、开旅店的，原来他们都是一伙的。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买了。我说少买几头不行吗。他说不行，三十头一头不能少，少了你就别走。
结果，买回来的牛差不多都有病。拉稀，发烧，不吃，咳嗽。皮肤上长牛皮癣，一坨一坨的。我整个人都傻了。我不知道往下该怎么走，真想一头撞死。
这时候，我抬起头，看见了村外的高山。
爹在山上看着我。
我哭了。
哭了一整天。
傍黑的时候，我抹干了泪。我冲着山上喊，爹，你在山上看着我！
第二天，我请来兽医，在他的帮助下，打针，输液，灌药，擦药，喂水，喂料。
我吃在牛圈，住在牛圈，白天看着牛，晚上看着牛。
两个月过去了，三十头牛渐渐精神起来了。
俗话说，干什么吆喝什么。现在手机有微信了，别人翻着瞎看，我就钻进养牛群里，听专家讲怎样养牛，怎样防病治病。想请教问题，我就发个红包给专家。专家让我把牛的视频发过去，人家一看，大概是个什么情况，说这牛有什么问题，吃什么药。哎，吃了药很快就好了。人家毕竟是专家，我能跟着学到好多养牛的知识。每天晚上睡到床上，我拿上手机研究。有些精饲料怎样搅拌，或者打虫药要多大的量。虽然咱的规模不大，但是咱操作手法按照大规模的走。
有时候，手机接到卖兽药的或推销饲料的来电，别的养牛的一听就挂了，我就不挂，你说到什么时候我就听到什么时候。他要推销肯定要讲知识，听得多了，也懂了不少。
比如说，老乡放养的牛，吃的是百叶草，一会儿吃个这草，一会儿吃个那草，它自己的营养就丰富了，回来吃点儿玉米啊这些能量饲料，牛的体质就没问题。我这些牛是圈养的，喂的是干秸秆，吃起来会胀肚，每顿掺点儿小苏打就不会胀肚了。仅仅吃干秸秆配玉米行吗？不行，越养越瘦，必须加豆粕，这叫蛋白饲料。能量饲料玉米加蛋白饲料豆粕，再加食盐、苏打，几样配全了，牛吃起来体质才好。然后是驱虫。牛越养越肥了，越肥越不生病。再有就是打预防针，主要针对肠胃的疾病。拉稀、发烧、不吃，大都是肠胃病。母牛产后，一定要打产后康。产后消炎，母子平安。养牛非懂牛不行。
除了懂养牛，还要懂卖牛。否则你就被人骗。
现在，卖牛的人一见到我就说，跟你没生意做了，挣不了钱。
我把第一批买的公牛大都卖掉，只留下几头当种，然后就集中精力养母牛。母牛下犊就是钱。我到周边村子里去买老乡家的母牛，打听到哪家愿意卖就去哪家。钱一定多给。有的时候碰巧了，母牛身边带一个吃奶的，肚子里还怀一个。老乡急着用钱，我就高高地拿钱买下来。三四个月后就成三头了。
有一次，我进村买了牛，赶牛回家。路上有一个人开车过来，车都开过去了，又倒回来。他摇下车窗，哎哟喂，原来是批发化肥的老刘。
他说，你这是在干啥？改放牛了？
我说，是啊，我改放牛了。
他说，还行吗？
我说，凑合吧。你的化肥咋样？
他叹了口气，嗨，现在不行了，我也正想转行呢！
老刘开车走了，我踏踏实实地赶牛。
放牛就放牛。反正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就剩下牛和场地了。
老天不负有心人。时间不长，牛价涨了！一万块买回来的牛，还没怎么养，就涨成一万三了。母牛生了牛犊，价钱也看涨。合适我就卖几头，不合适我就养着继续让它生。我养了大大小小五六十头。
有时候，想买牛钱不凑手，我就跟养着牛的乡亲说，我买你这头牛，现在手上缺钱，我欠你一个月。等我的牛出栏了抓紧给你，比市场价多给你二百。赊账，赊牛。人家说行。我说，我给你立个字据。乡亲说还啥字据，都认识的。我说认识归认识，字据还要立。我就立上字据，几月几日。永和的乡亲一般不立字据，但是我主动立字据，人家对我更相信了。比如说下月5号还钱，3号我就提前还给人家。这样，一个传一个，他跟你赊着没事，都是提前还的，不可能拖你的钱。永和地方小，十家九亲。我和贩牛的打上交道，和养牛的也打上交道了，很多生意就不需要当场拿现钱。
买牛卖牛滚雪球，钱挣上了，困难局面很快扭转过来。
我下乡买牛的时候，再一次看到漫山遍野都是玉米。我再次突发奇想，这玉米秸秆不就是牛饲料的主要成分吗？我买的饲料差不多都是这个，其间混有高粱、谷子的秸秆。我眼睛一亮，粗算了一个账：一亩地秸秆能产一千斤，加工成饲料能卖五百块。老乡明年春耕的时候就把秸秆白白烧掉，又不环保又可惜。如果我出钱让老乡收割秸秆，一亩地出一百五十块，加工成饲料再花一百块，还能挣二百块，这不是现成的好生意吗？不但不耽误养牛，连牛吃的饲料都有了。一举两得。
我进村跟老乡一说，老乡们都说，行啊，干！
于是，在养牛的同时，我又上设备，做开了饲料的生意。玉米、谷子、高粱，我都收。一亩地收不到一千斤也差不多。收回来，粉碎好，加温杀细菌。然后，一打包，五百块稳稳地卖。
手有饲料心不慌，既有牛吃的，也有上市的。
老乡们跟我说，你也别光收秸秆了，连玉米一起收吧。
我一打听玉米的收价卖价，中间有点利润，就跟老乡说行，我连玉米一起给你们收了吧，中间的差价也告诉你们，你们愿意卖给我就卖给我。老乡们说我们愿意卖给你，你实诚。再说，我们也没车，没工夫跑。
就这样，除了收秸秆，我连玉米也一起收了。我能挣点儿钱，也给老乡帮了忙。收的价格我都是给的最高，流行价如果每斤七块八九，我就一定要给到八块。老乡不容易！
收来收去，发现了问题。啥问题呢？有老乡告诉我，人家八块二收他的。哎哟喂，我感到很奇怪。我八块收，利润都非常低。有时候白跑，买卖价打个平手，就当为老乡服务了。咋还能有人比我收价还高呢？那他赚啥钱？
可是人家就赚钱了。手里数着票子，大嘴咧成瓢。
这是咋回事？
我留了个心眼儿。
我收了一三轮车玉米，暗中过了地磅，四千六百斤。我在送货的半道上，给了一个干同行的哥们儿，说家里有点急事要回去，委托他帮我卖了。结果，他帮我卖了以后，拿出单据给我，我一看，只有四千斤。少了六百斤！
啊？我心里一惊，嘴上没出声。
磅与磅之间差距有十斤都最多了，你一下子少了六百斤！再一看那单据，是计算机打的，一点错也没有，就是四千斤。
这是咋回事？
难道里面有什么猫腻吗？
过了几天，我收了玉米又去送。到了收购点，仔细注意这些哥们儿的动作。哎哟，果然让我发现了！我看那一车玉米装得满满的，足有五千斤。上地磅的瞬间，只见那哥们儿揣在兜里的手动了一下，再一看地磅，四千斤！
至少亏了老乡一千斤，怪不得能赚钱！
哎哟，他兜里有啥呀？他动啥呀？
后来我暗中打听，他兜里装着遥控器，能遥控地磅，想让多少斤就多少斤。
我惊得头发都立起来了！
告诉我的人说，你真大惊小怪，你上网去查吧。
我上网一搜，好家伙，上边儿就有广告：地磅遥控。还有联系电话。我就打电话过去，说我要装一个遥控器怎么装法。人家说你真要就交定金。我就把定金交了。人家详细告诉了我安装步骤，遥控器怎么使？接收器安在哪儿？怎么遥控？怎么定数？怎么归零？
我一边听，身上一边冒冷汗。
好像，我真的安装了，真的捣鬼了，真的欺骗了老乡。
我抬头望望村外的高山，爹在山上看着我。
我说，爹，你放心，这样的事打死我也不能干！
我决定不收玉米了。也不能收了。
同行都互相认识，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就装不知道算了。
没有办法。
只能这样。
我还是一心一意把牛养好吧！
扶贫的春风雨露来了。扶贫贷款来了。我的牛场越办越好。
现在，我不但自己把牛养起来，还带领了三十八户贫困户一起脱贫，大家共同过上好日子。
爹，你在山上看着我！
故事讲述人：坡头乡索驼村，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