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大约是在去年年底,我刚调来浙江大学不久,译林出版社的负责人就造访杭州,跟我商讨下一步的合作。考虑到正要为筹办中的中西书院准备通识教育的教材,我就顺口推荐了《德育鉴》。
其实在多年以前,我便已经在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里,从梁启超文集中发现它,为它写了篇新版的导言,推荐给了北京大学出版社,作为院里指定的“德育教材”。然而这一次,译林出版社的编辑读罢还不解渴,又希望我接着再为该书的各章,分别写出它们的“题解”来,以帮助读者们更好地掌握。
于是,我又从头把它重读了一过。梁启超当年选编的这本书,原有一篇例言和六章正文,加起来总共有七个部分。那么这样一来,我也就打算为它的每个部分,都分别写出两篇“题解”来,所以随手就写下了十四章的提纲,而随即便埋头一口气写了下去。
不过,尽管提纲还是这个提纲,可写着写着,却发现情况并不如此简单。虽然说,那都是些考虑已久的问题,可等到真要把它们给铺陈开来了,却发现远比预想的要费力气。——由于我在这里要讲述的,都不是学术界的现成结论,那就需要像写“论文”那样,去引证、去立论、去驳议,所以等杀青以后再来点算,这些“题解”本身竟已相当不薄了。
这就不免让人有些挠头了。如果把这次写成的文字,孤立地拆分成十四个单元,再塞到只有几万字的《德育鉴》里,那就显得太过“喧宾夺主”了,会比原书整整多出三四倍来。由此看来,也就只好让它独立出来,另作一本专门的著作了。——不知这算不算得“好事”,反正我近来总是这样,一不小心就脱离了原定计划,顺手写出一本“意外”的书。
不过转念想想,也许这样反而更好。将来我们在中西书院里,也就有了两种“通识教材”,一本可以当作初始教本,另一本则可以当作参考读物。也就是说,可以安排同学们先阅读《德育鉴》,然后再来读这本《德教释疑》,乃至于,他们还可又回过头来,再从头温习一遍《德育鉴》。
本书既然取名为《德教释疑》,自是要围绕着儒家的“德教”,去解开一些缠绕着的“疑团”。不过又应该声明,书中进行的这些“释疑”,却首先是冲着我本人的。也就是说,心头确实有很多的“疑难”,当初在读书时就已经“起疑”,而再查询固有的注疏,也还是感到同样“可疑”,可充其量也只写了点批注。——那么这一次正好,就干脆抖擞起精神来,分别对之进行清洗和剥离了。
当然同时也可以说,这些“释疑”也是写给读者们的,说不定自己的这番努力,也能帮他们解开某些“疑团”。毕竟,充满了腐恶的当今学术界,已经太惯于陈陈相因、以讹传讹了,由此造成了太多的“云山雾罩”,使得孔子思想中的很多精义,都跟人们长久地隔膜了,使之就算想要找回“文化自信”,也并不知那“文化”意味着什么。
具体而言,如果我在《天边有一块乌云》中,已经从比较哲学的宏观角度率先提出了,先秦的儒学思想,既不是“伦理本位”,也不是“天人合一”,又不是“儒道互补”,更不是“内在超越”;那么,眼下也正好循着这种“范式更新”,来从头梳理儒学的思想体系,从而对由此产生的一系列问题,都基于自己提出的那四个要点,去进行势在必行的洗牌与重组。
正因为由此带来的难度,我在前边已经讲到了,居然是写着写着,就被迫改变了写作风格。毕竟很多关键性的话题,都是在这里头一次提出的,容不得只以教科书式的笔法,一带而过地进行轻巧的处理。——当然了,即使如此也还是要坦承:由于本书中一再碰触到的,都是极为吃重的学术话题,而且笔者也总是自出机杼,所以,或许光靠本书中的文字,仍可能论证得不够充分。
也正因为这样,即使还在撰写这篇短序,自己的心思却已跳入另一本书了,而如果没什么心血来潮的改动,它的标题将会是《孔子十章》,也就是说,还是要去阐发相关的话题。——求学的生涯坚持到了现在,之所以一直都让我兴趣盎然,恰是因为自己的动笔写作,正好比带一点风险的“征服”;所以,只有闯入尚且有些生疏的领地,从“已知”向着“未知”发出挑战,才会诱发自己内在的写作冲动。
而沿着连绵不绝的运思,自己的写作也是越到了晚期,就越表现出一种“自我互文性”来,或者用晚近另一本书的标题来说,这些文字总是在演奏着“引子与回旋”。——在这个意义上,就像马上要交出的这本书,是在延伸着以往著作中的思路,今后还会接续写出的著作,也将会勾连从这里发出的思绪,而构成彼此连接的“网状结构”。
但不知,这样的著作究竟还有多少。虽则说,这次颇费力气地移家杭州,在我就好比是在围棋盘上,又朝“天元”方向延了几口气,所以也肯定为今后十几年的工作,带来了很多亟欲写出的腹稿;只是,且不说终究能否“天假以年”了,就连头脑中能否总这样充满灵感,也只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也正因为这样,我此生都从未像现在这样,简直是以极度的“敬畏”态度,来照看身体的营卫、休整与锻炼。
当然也是希望,终究能等到这么一天,靠着这种辛勤的考掘与发挥,而使自己平生钟爱的儒家思想,得以还复它在先秦的本来面目,从而不仅更易为国内读者所接受,也足以再无愧色地拿到国际上去,——而不是像现在这副模样,只表现为一种退化了的折中主义形态,且幽闭在“国家一级学科”的保护伞下,甘于总是这般自说自话、自生自灭。
无论如何,眼下我已算是落笔够快的了,所以只需请读者们稍微等等,很快就会在另一本书中见面的!
刘东
2021年8月12日
于浙江大学中西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