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观察与论证方法的萌芽与知识客观性的确立

米利都学派的科学与哲学的建树,现在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他们从感性直观出发进行的知性分析,以及客观求实的科学态度,几千年来,一直哺育着西欧人的头脑。不管在现实生活中,那千姿百态的现象形态;也不管在历史进程中,那扑朔迷离的偶然事件;这种米利都精神始终贯穿其中,而且日益发扬光大。

米利都学派的物质性原则,得到毕达哥拉斯学派数量分析的补充和埃利亚学派逻辑论证的熏陶,使得他们的传人阿拉克萨戈拉斯(Anaxagoras)充分发挥与丰富了他们的原则,从而形成了“希腊精神”的启蒙。

当希腊海外殖民地米利都经济繁荣、文化精进的时候,希腊本土雅典还相当贫困闭塞。这时,阿拉克萨戈拉斯来到了雅典,相传是民主政治家伯里克利将他引进的,而且一住就是30年。伯里克利为了抗衡贵族寡头的旧传统,需要自然科学知识和精确无误的知性思维,这正是阿拉克萨戈拉斯所擅长的。

阿拉克萨戈拉斯具备科学家的气质,即令涉及哲学问题,仍然按科学家深情执着的知性思维方式行事。他的科学思维与科学知识,不但有力地批判了贵族寡头的旧传统,也为伯里克利的民主政治增添了光彩。他是米利都学派的唯物传统与科学精神的忠实继承人,而且使这一卓越传统传播到雅典,成了希腊人共同的财富。他不但消融了不同学派的精华,而且开启了德谟克利特到亚里士多德之希腊科学与哲学系统的建构的道路。

贵族寡头当然不能容忍阿拉克萨戈拉斯所传播的这种清新的科学思想,他们利用宗教迷信,颁布法规,扬言要审讯宣传天文气象等科学知识的人,因为他们不信神。于是,阿拉克萨戈拉斯首当其冲,主要罪状是:他断言太阳不过是一块灼热的石头。后经伯里克利营救,才幸免一死,逃回伊奥尼亚以授徒为主。

阿拉克萨戈拉斯关于本原的探讨,似乎是研究一个哲学问题,其实却落脚到实证科学领域,成为尔后“物质结构理论”的创始人。阿拉克西曼德的“apeiron”是对宇宙本原的普遍而抽象的刻画,阿拉克萨戈拉斯沿用了这个概念,但赋予它以新的含义,即用以表明他提出的万物的本原——“种子”的特性。在阐明这种特性之先,要看看他关于种子的构思是如何的。

阿拉克萨戈拉斯既没有拘泥于米利都学派感性直观的朴素观点,也没有完全否定埃利亚学派的抽象说教。他坚持了知识的客观性,把感官报导作为他思考的出发点;他也看重存在这一概念,但摒弃其唯一性与抽象性,提出众多的具体存在的设想,并且认为巴门尼德的非存在不能产生存在的论点是可取的。

那么,众多的客观存在是什么呢?他说是“种子”。亚里士多德说:阿拉克萨戈拉斯主张本原为数无限,似乎是由于他接受了自然哲学家共同的见解“没有任何事物是由不存在产生的”。正是因为这个理由,他们才说道:“万物原都是一起存在的”,而产生无非是把他们加以排列而引起的性质变化而已;另一些人说,产生是原初物体的合与分。亚里士多德还指出:他们主张每一个东西都已被混合在每一个别的事物里,因为他们看到每一个事物都从每一个事物里产生出来。事物根据混成物的无数成分中哪一个成分占优势而显得彼此不同并得到不同名称。……正是每一个事物所具有的优势成分被认为是事物的本性33

由此看来,作为本原的“种子”,是既根据先哲的论断,采取知性推理;又根据客观观察,进行概括总结而形成的。这里用的正是观察与论证的方法。他认为,一切以一切作为其组成因素,其所以不相同,在于诸成分的数量比例与配置结构不同。日后的化学结构与元素比例的分析,可以追溯到阿拉克萨戈拉斯的种子学说。因此,种子学说与其说它是一种哲学本体论,不如说是一种物质结构学说的雏形。

作为众多存在的种子,是德谟克利特的“原子”的先驱。它们扬弃了将可感事物作为本原的局限性、表面性与偏执性,又克服了将抽象存在作为本原的空泛性、孤立性与静止性。米利都学派的优胜与合理之处,在于从客观物质世界出发,以一感性具体物象征地描述宇宙的本原。他们的困难在于“具体”的个别性与“本原”的普遍性的矛盾。埃利亚学派的存在学说,克服了这种矛盾,道出了万事万物的普遍属性,实际上达到了对宇宙万物的“普遍的质”的揭示。但是这种揭示是形式逻辑的抽象推理的成果,而不是基于感官的报导,因而远离了物质性原则。虽说这也显示了人类认识的飞跃,但陷入了脱离客观现实世界的片面性。阿拉克萨戈拉斯坚持了物质性原则,又汲取了存在学说的合理因素,使物质性原则趋于完善。因此,物质性原则创始于米利都三杰,完成于阿拉克萨戈拉斯。从毕达哥拉斯学派到埃利亚学派就成了米利都学派由产生到完成过程中的一个否定性的中介环节。

物质性原则是永恒的。它开创了人类认识的科学基础,建立了知识客观性的前提。西欧文化的“科学与认识论”传统,以及日后实证科学的蓬勃发展,都根源于此。

知识客观性的确立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当代科学技术的惊人成就,实际上是这一指导原则充分展开的结果。阿拉克萨戈拉斯超越了泰勒斯等人感性的表面性、思辨的朦胧性、认知的局限性,清晰地勾勒出了科学前进的蓝图,我们可以把他视为实证科学的远祖。

阿拉克萨戈拉斯比他的先辈更为深刻之处,在于他明确指出了在客观物质基础上产生的思维精神活动。他把这个精神实体叫作“努斯”(nous)。亚里士多德曾经指出:可能是受到赫谟提姆斯(Hermotimus)的影响,阿拉克萨戈拉斯认为:在动物与自然界中,努斯乃其秩序与所有安排的原因34。“努斯”相当于“心”(mind)或“理性、理智”(reason),其实主要指的是当时颇为发达的知性思维活动。阿拉克萨戈拉斯精于知性思维,甚至崇拜知性思维,于是把它抬高到独立于物质、驾临于物质之上的精神实体。无怪乎在这一点上备受黑格尔的赞扬。阿拉克萨戈拉斯这种失误有其历史与时代的原因。因为当时人们都把物质世界万事万物看成是静止不动的,运动是外力推动的结果。直到牛顿都是如此看法,因此我们不要苛求古人。

阿拉克萨戈拉斯发现“努斯”的能动性,因而把它作为万物运动变化以及配置有序的根源。亚里士多德指出:万物产生、变化、运动的根源,“就是阿拉克萨戈拉斯称之为‘努斯’的那个东西”35。虽说他把努斯看成是一个致动的精神实体,但也明确指出,只有具有灵魂的人之中的少数才有努斯。这也就是说,少数有慧根的人,才有超常的理智。这一点是更为重要的,他相信一个科学头脑是认知世界并能揭示世界的规律性的根源,以至把这样一个头脑外化为“精神实体”。其实,努斯不过是人类的理智(reason)。

阿拉克萨戈拉斯将理智,亦即知性思维作为事物的动因,进一步突出了它的认知功能,这样就规定了认识活动的走向,即强调知性分析是客观认识世界的核心环节。正由于他是崇奉物质性原则的,他并不孤立突出知性作用,仍然坚持感觉是认识的出发点。他具有某种反映论的观点,主张感官与对象相互作用。他把视觉成像比之为镜中映像,而且认识到光线对视觉功能的决定作用。他对人类诸感觉都进行过研究,特别是视觉。但是感觉只能提供初步的笼统的映象,却不能判断真理,只有努斯才能认知真理。而感觉却是通向理智的必由之路。他甚至没有将努斯看成一种天赋认知能力,认为人类比动物聪明,富有理智,是因为人有了双手。这种想法当然是唯物的。

阿拉克萨戈拉斯关于努斯的学说,虽然充满了矛盾,但只要我们抓住主线,仍可以看出他的认识论的科学性。它是实证科学研究中的基本方法,即观察与论证法的萌芽形态。

米利都精神与其归结为自然哲学精神,不如归结为自然科学精神。他们面向自然界探讨其本质及其发展的规律性;他们的科学业绩实际上为当时的经济与政治服务;他们重视感性直观,尊重知识的客观性;他们长于知性思维,锐意追求分析的精确性;诸如此类,便构成了自然科学精神的内涵。泰勒斯时代,在希腊还没有出现“科学”这个词,但实质上他们已奠定了科学发展的道路。

其次,他们并没有将自己的主要精力纠缠在社会人事的纷争之中,而是充分发挥观察与知性的认识功能,追求宇宙自然的客观真理。因此,认识世界、积累知识,便成了他们思考与行动的主导方向。

米利都学派首先揭示的这种科学精神,便构成了希腊精神的核心,通过不同学派在不同时期从各个侧面予以弘扬,或从对立的方向予以补充,到亚里士多德集大成,便形成了完整的“希腊精神”。

希腊精神,简言之,可以归结为:“面向客观、热爱自然;尊重理性、热爱智慧。”于是,向外探索,穷究自然界的底蕴;内省灵魂,高扬理智精神,就成了古希腊文化的特色。细而言之:(1)希腊人关于本原与存在的研究,奠定了日后科学研究中物质结构探讨的基础;(2)希腊人关于数量与图形的研究,奠定了日后科学研究中定量分析的基础;(3)希腊人对理智与智慧的追求,奠定了日后认识论与方法论的基础,亦即开拓了逻辑与辩证法的研究领域。这一些就是希腊精神的主要内容。

欧洲人从中世纪宗教神权、封建特权中解放出来,在回到希腊去的号召下,古希腊文化的胚胎,发展为欧洲资本主义文化形态。这样就形成了科学与认识论的文化传统,资产阶级民主的政治传统。科学与民主精神是资产阶级继承古希腊文化而形成的,是资产阶级文化的精华。对它,不是全盘否定,而是可以借鉴。正如恩格斯指出的,资本主义刚刚兴起时的“时代巨人”,他们的思想与行动,超越了时代与阶级的局限性,对于人类有普遍的真理的意义。“科学”与“民主”正是先进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奉献给人类的精神财富,是我们应该认真汲取并予以提高的。

科学与民主,特别是“科学精神”,是希腊精神的结晶。它使西欧迅速崛起,超越其他世界文明古国;使物质财富的增长,有如泉涌,使精神意境的升华,如日中天。

希腊精神已不单是西欧人的命根,也是全人类的财富。特别是它的高度发展的最高成果——马克思学说的诞生,就使它成了时代精神的精华,指引人们改天换地,彻底解放,安生乐死,实现共产主义理想。

米利都学派的唯物传统与科学精神是弥足珍贵的。但是,那些侧重主体的思维、精神研究的学派,我们决不能因其有某种宗教唯心的迷惘而加以摒弃。其实他们对思维、精神等方面的探索,比唯物学派更加全面精深。他们并不与唯物学派根本对立,相反,正好是它的必要的补充。关键是我们如何发掘其中所包含的现实的合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