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貴霜的蕃王
既然認爲有月氏人進入，那麼佉盧文文書中必然帶着貴霜王朝統治制度的痕跡。
這些痕跡保留在詞語當中。尼雅出土的佉盧文文書中頻繁出現的draṃga，依據上下文，其詞義泛指“衙門”、“官署”。以此還可以構成名詞draṃgadhara，意爲“官吏；當差者”。而佉盧文文書語境下的詞義，卻與出現在其他梵語著作的不同。最早闡釋這個詞的是斯坦因。斯坦因早年修習梵語，曾將整部《喀什米爾的王統記》（以下簡稱《王統記》）翻譯成英文，並做了大量的注釋。正是在這部英譯本中，斯坦因用了兩頁篇幅，詳細闡釋了draṃga，認爲在《王統記》語境中，其義特指修築在山口的“關卡要塞”、“候望所”，具有雙重意義，既是防禦設施，又兼收關卡錢。在《王統記》的第三章記載了一則事蹟，曾經有一位名叫Śūra的大臣，依“關卡要塞”建起了城市，這座城市在古代叫作Śūrapura，在Kramavarta的領地之內。“關卡要塞”即draṃga，而後一個名詞的現代名詞Kāmalānakotḥ，斯坦因將其復原爲梵語的*Kramavartānāṃ Koṭṭa。如此一來，draṃga的級別便清晰了。Koṭṭa是梵語，特指“蕃王之領地”。印度古代，也推崇王中王的政治體制，但與波斯帝國的略有差異。帝王依照印度古代的政治理念，叫作“轉輪王”，而“轉輪王”之下的蕃王，叫作Koṭṭa-rāja，蕃王的城堡叫作Koṭṭa111。如此看來，draṃga可以是級別更低的蕃王要塞。佉盧文文書的“官署”使用draṃga，而這個詞顯露出Nu-ava之君主的所蹤。Nu-ava的王室應來自犍陀羅一帶，他們曾經是貴霜王朝麾下的蕃王。
還有從國王所受教育，可以看到貴霜貴族的教育模式。佉盧文書寫載體，從形式上基本分爲兩種：矩形木牘和Kilamutra。還有從材質上區分，木牘與羊皮。矩形木牘是百姓用的。契約、證明、保證書、法庭的判決，都是用矩形木牘記錄的。Kilamutra“楔印”木牘，國王御用。國王頒佈詔書使用專門的楔印木牘。這些楔印木牘，不僅僅是爲國王所御用，真正意義在於，唯有國王可以親自在其上書寫。現存楔印木牘，以馬伊利王的居多。書寫在小塊羊皮上的，是國王給官員的密信，也是國王親筆書寫。馬伊利王的字跡十分秀麗（見圖1），而且語句特別流暢，講究用詞，顯示出他從小受到過很好的語文、書寫教育。這一點應反映了貴霜貴族的教育模式。關於國王的書寫教育，通過佛經描述可略見一斑。例如竺法護翻譯的《普曜經》，記載釋迦牟尼從出生到出家成佛的一生。釋迦牟尼是王子，長到七歲，需要去“書堂”接受教育。
圖1 尼雅15號遺址出土的羊皮詔書（KI 272），馬伊利王書寫
《普曜經》：“爾時太子厥年七歲，……菩薩乘羊車將詣書師，適入書堂欲見其師，師名選友，時見威神光曜，不能堪任，即僻墮地。”“爾時菩薩與諸釋童俱住，菩薩手執金筆栴檀書隸，衆寶明珠成其書狀，侍者送之。問師選友：‘今師何書而相教乎？’其師答曰：‘以梵、佉留而相教耳，無他異書。’”112
以上所引，雖然文字誇張，基本事實卻是清楚的，王子需要接受專門的識字、書寫訓練。現在的研究表明，竺法護翻譯的佛經大部分從佉盧文/犍陀羅語譯出，所以這些佛經多少反映了貴霜王朝對於王族書寫訓練的事實。馬伊利王的兒子也必然接受了書寫訓練。他贈與一名“家人”的房產，房產證便是他自己書寫的，他的字遠不如其父。113
divira“書吏”也是一個古老的詞彙，中古伊朗語例如巴列維語拼寫作dibīr，現代波斯語拼寫作dabīr。一般以爲，梵語的divira也是從伊朗語借入 。但實際上，追溯到詞源，無論中古波斯語的dibīr，還是梵語、佉盧文/犍陀羅語的divira，皆是複合詞。這個詞前一半來自divi“公文，檔”，可以追溯到古波斯的dipi-，埃蘭語的tuppi，巴比倫語的DUP=ṭuppu。114兩河流域也是書寫文化的誕生地。據說蘇美爾人最早發明了書寫，也有書吏專門從事書寫，寫下宗教的事蹟，也記載世俗的事情。書吏，蘇美爾巴比倫時代是dubsar。而埃蘭語有tuppira。一般認爲divira是從埃蘭語演化而來的。既然是月氏人的蕃王來到了原精絕故地，他們自然要帶來官僚體制。
但是不排除divira經歷了二次詞源，因爲這個詞的後一半-bīr或者-vira顯然可以源自漢語的bi“筆”。漢語的bi“筆”，被借入突厥、回鶻語，轉義作“書寫”。于闐語的動詞pīr-“書寫”同樣是從漢語的bi“筆”轉義而來。divira或者dibīr實際上是dipi-“公文”與bir-“書寫”的組合。組合時，第一個詞的末音節和第二個詞的頭音節發生重疊，於是演變成爲divira或者dibīr，組合出詞義“書寫公文者”，即“書吏”。若果真如此，這一複合詞體現了兩大書寫文明的結合，前一半起源於發明了最早的書寫文化的兩河流域，後一半來自獨立發展起來的同樣具有久遠書寫文明的中華文明。
從詞語分析，使用佉盧文/犍陀羅語作爲官方文字語言的Nu-ava國的王室，應來自月氏人的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