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鄯善与東漢班超

鄯善王國即《漢書》的樓蘭王國,《後漢書·班超傳》:“鄯善本西域樓蘭國也,昭帝元鳳四年(前76)改爲鄯善。”87

上述記載明確說明,“鄯善”是基於樓蘭而成立的王國的名字。衆所周知,“樓蘭”作爲地名屢見於佉盧文書。88尼雅出土的佉盧文書有“樓蘭”,而無“鄯善”,因爲“樓蘭”、“鄯善”起於同一地,而“鄯善”是王國名號,而非地名。“鄯善”顯然不是源自漢語。承蒙北京大學中文系陳泳超教授賜教,“善”字作爲形容詞,當置於前。許慎《說文解字》曰: “鄯:鄯善,西胡國也。從邑從善,善亦聲。” 89可知“鄯善”是以國名存世。既然是胡國名,“鄯善”應是個音譯名詞。按照蒲立本的構擬,可恢復出中古音dʑianh dʑianh。90而與這一組音最爲接近的,應是類似中古伊朗語Šāhān-šāh者,詞義“王中之王”,前面的Šāhān“衆王的”是複數斜格。當然也可以基於Šāhān-šāhēh之抽象名詞而誕生91,其詞義“王中王之權”。中古伊朗語初期是帕提亞語,薩珊波斯時代稱爲巴列維語,這是啓用於安息時代的官方語言,沿用到薩珊波斯滅亡。“王中王之權”、“王中王”的政治理念則起源於兩河流域文明,曾經橫跨歐亞非的人類歷史上第一帝國,即波斯帝國,正是建立在“王中王”之政治理念之上。92“王中王”的理念後來爲貴霜王朝所繼承。在古代西域,“王中王”常見於國王的名號之前。佉盧文記載的幾個王,都具備這樣的稱號。有些于闐王也擁有這樣的稱號。但並非一直擁有。只有當某任國王確實有所作爲,兼併了其他鄰國時,才自稱“王中王”。如果他們被打敗,則要取消“王中王”的稱號。93上面列出的第二組詞的後詞šāhēh是一個加了ih詞綴的詞,顯示這是個抽象名詞,指“王權”。史書記載,鄯善王國曾經兼併了“小宛、精絕、戎廬、且末爲鄯善”94,因此改原國名樓蘭爲“鄯善”。兼併諸國之後而稱“鄯善”,與“王中之王權”概念吻合。“鄯善”之名是否來自中古伊朗語的“王中王”,或許除了對音之外永遠無證據可言。此建議僅聊備一說。但“鄯善”是音譯,已經反映公元前1世紀時西域的多民族多語言之色彩,而似伊朗語族的影響更甚。

東漢時,鄯善之名頻繁出現在《後漢書·西域傳》。《後漢書》是公元5世紀前半南朝宋的文人范曄撰寫而成。雖然是寫史的書,但是文字優美,所記載的人物體現了那個時代社會的褒貶。其中記述西域部分,更是依據班勇寫的《西域傳》而成。范曄寫道:“今撰建武以後其事異於先者,以爲《西域傳》,皆安帝末班勇所記云。”95

鄯善王國,是絲路南道直接與漢文化圈毗鄰的地方。所以漢明帝永平十六年(73),班超來到西域,開啓他治理西域31年的歷程,首先遇到的便是鄯善王。《班超傳》記載,班超初到鄯善,得到鄯善王的禮遇。後來鄯善王待客之禮忽然疏懈,原來當時也有匈奴使者到達鄯善。班超帶領手下36勇士,夜襲匈奴使者的營帳,首建奇功。

《班超傳》甚至記載了當地民俗細節,例如關於巫術。在佉盧文中,有“巫術”之名詞出現,但不知道實際內容。結合歷史記載,什麼是西域的“巫術”可窺見一斑。依據《班超傳》,班超率領36勇士到于闐,恰逢于闐國有匈奴派出的使者監護,所以于闐王待班超禮意甚疏。衆所周知,于闐國以盛行佛教著稱,但公元1世紀時,佛教顯然尚未普及,至少于闐王室尚未信奉佛教。其俗信巫。一巫師言:“神怒何故欲向漢?漢使有騧馬,急求取以祠我。”96廣德乃遣使就超請馬。超密知其狀,報許之,而令巫自來取馬。有頃,巫至,超即斬其首以送廣德,因辭讓之。廣德素聞超在鄯善誅滅虜使,大惶恐,即攻殺匈奴使者而降超。永平十八年(75),漢明帝崩,舉國大喪,焉耆先殺了漢使。龜茲、姑墨數次圍攻疏勒。班超與疏勒王鎮守盤橐城,在今喀什附近。東漢新皇帝立,招班超回去,走到于闐,王侯以下皆哭着不讓班超離開,抱住馬足。班超返回疏勒。之後又打了多次戰役,到了公元1世紀末,按照班超的話說,“今西域諸國,自日之所入,莫不向化,大小欣欣,貢奉不絕”97

讀《班超傳》,可感知公元1世紀各種勢力在西域的漲消。班超赴西域,最初是參加竇固的進攻北匈奴的大軍。但其實在西域,匈奴的勢力呈衰勢。班超在西域並未遇到匈奴爲強敵。在鄯善、于闐,遇到的皆是匈奴的使者,並未構成真正的威脅。而在西域,外來勢力佔據強勢的,是大月氏人。這一時期,正是大月氏日漸強盛的時代。班超遇到的勁敵是月氏人。《班超傳》記載:“永元二年(90),月氏遣其副王謝將兵七萬攻超。”班超人少,軍中恐慌。班超說: “月氏兵雖多,然數千里踰蔥領來,非有運輸,何足憂邪?但當收穀堅守,彼飢窮自降,不過數十日決矣。”月氏人果然沒有了糧草,派使者多帶金銀珠玉去龜茲要糧。班超埋伏遮擊。月氏人聞,派使者講和,求生歸。班超全部放走。“月氏由是大震,歲奉貢獻。”98

公元1—2世紀,在絲路南道綠洲,強勢文化的碰撞主要來自漢與貴霜。和田地區發現的數量不菲的漢佉二體錢,集中體現了漢與貴霜在貿易往來領域的主導地位。

班超的時代,是中西交往頻繁的時代。他派出的使者甘英是漢代走得最遠的中國人。甘英已經走到了現在的地中海邊,是第一個見識了羅馬帝國的漢人。

班超71歲時回到內地,公元102年回到洛陽,並於當年去世。班超故去後,106—107年西域發生反叛。東漢安帝初繼位,撤回在西域的漢兵馬。這以後十多年,東漢失控於西域,直到大約123年,班超的小兒子班勇獲得西域長史之職,再次來到西域,出屯柳中,屢建奇功。

《後漢書·西域傳》最後提到的紀年是東漢靈帝憙平四年,相當於公元175年。這是《後漢書》關於西域的絕筆之年,這部史書凡對西域的記載,全部發生在這之前。而在此之後,東漢王朝延續到公元220年。這意味着,東漢對於西域有幾十年的失控,不通消息。這期間西域各王國發生了什麼變化,其實沒有記錄。而這期間,在文化領域,西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其中之一,包括絲路南道綠洲王國開始採用佉盧文作爲官方文字,並採用印度西北方言(犍陀羅語)爲官方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