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英雄心性奴才命
1. 八股文中的心学端倪
无论如何,青年王阳明的主业是科举。他乡试(中举)、会试(中进士)考中的卷子不但保留下来,还被作为范文广泛流传,有的评点家从《鸢飞戾天》(《中庸》)看见不合八股文法(如短句太多),有的评点家从《子哙不得与人燕》(《孟子》)看见了日后平宁王的手段,包括阅卷官都承认一个基本事实:这不是个拘拘模拟之士。
乡试八股文《志士仁人》(《论语》)几乎标举出了心学的总纲:“心体之光明!”志士仁人是“心之有主者”,因能“决其心”,从而能“全其德”。心有定主,就是有信仰、有理念,因此有了超越私心杂念的精神力量,因此而拥有了“心体之光明”,心体之光明的内容是“存吾心之公”(志士)、“全吾心之仁”(仁人)。他后来把前者叫作“廓然大公”,把后者叫作“一体之仁”,前后一气贯穿。志士“身负纲常之重”,仁人“身会天德之全”,当然能够事变不能惊、利害不能夺、死生不足累,从而能够捐躯赴难以善天下之道。遇到严峻考验的时候,自然“以吾心为重,而以吾身为轻”,以存心为生、以存身为累。在身心两难选择时,为了高尚的心而捐弃沉重的身。精神不死才是永生。
心体光明才会慨然赴义,乃至从容就义、勇敢担当不苟且。有人拿八股文做敲门砖,王阳明却以他的一生践履了这篇《志士仁人》论。但这篇《志士仁人》还不能算心学宣言,因为还只是解悟,尽管充满浩然正气,却只是靠心气充到这个境界,还没有亲证体悟,还要经过龙场那临崖一跳,才能自承“心体之光明”。
王阳明弘治五年中举后,在北京国子监读书,这一读就读到了弘治九年(一度在南京国子监就读,也一度当过塾师)。对于一个跨行发展,同时注重发展心灵和手艺的人,他这期间又读兵法又作诗,频频拜会道士和高僧。得国家名器却须中进士!然而,他接连的两次会试失败,个中原因肯定不是《年谱》说的有人嫉妒(我的朋友伍鸿亮猜测是李东阳故意要历练他,可备一说)。我们可注意的是他之豪杰心性:“人以落第为耻,吾以落第动心为耻。”
弘治十二年,他二十八岁,春天会试,“赐二甲进士出身第七人”。第一场考经义,王阳明选了《礼记》。《礼》是古代齐家治国的政治学,选攻《礼》这一经是王阳明的政治热情使然。《礼》通《易》,《易》是他祖传家学,父亲王华是《礼》学名家,对他灌输较多,他觉得选这一“经”比较有把握。考试题目是《礼记》中的一段话:“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故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王阳明的《礼记》八股文依然写得廉锐飞扬。
他从造化的角度破题:礼乐是合造化之妙的,不然不能发挥建立秩序而协和天地的功能。造化之妙就是自然之道,自然之道的核心是阴阳,分而言之,乐敦和应天是阳,礼别宜配地是阴。圣人作乐,让人们感觉的是五声六律,这只是“文”,其理在终始相生、清浊相应的“生物之功”,从而“率神”“应天”。圣人制礼,有各种规矩、各种制度让人遵守,这只是“仪”,其理在于体现造化的秩序、安于本分,从而“居鬼”“配地”。天地鬼神、阴阳礼乐是一不是二,譬如,阳是“动”但不能过亢,阴是“静”但不能过肃,动与静是一体的。王阳明结穴收束于:“圣人之道,不外乎礼乐,而和序者,礼乐之道也。其实则一而二,不知者乃歧而二之。”二之就背离了圣学宗旨,无法贯彻落实礼乐平衡天下阴阳的立意了。宰相的第一职责是燮理阴阳。
评阅官或赞赏“其气充然”,或认为是“究本之论”,或看重其畅达无滞。一致认为体认分明、说理精深,说透了《礼记》的本质和根本精神。
作“论”的题目是“君子中立而不倚”,阳明全以“勇”来上下左右申论:“勇所以成乎智仁而保此中者也”,而且“国有道无道而不变”才是最高境界的“德义之勇”。当考验来临时,能否中正,关键在于有无道德勇气;能否挺住在于敢不敢铁肩担道义。王阳明说的句句是心里话,尽显侠儒的本性。
后来,他大讲“无我之勇”就是这个“德义之勇”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