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辩之词和律师的语言

我们对说谎者实施严厉的社会制裁。如果你的弥天大谎被识破,你就有可能失去一个朋友,鼻子可能会挨上一拳,还有可能因为被起诉而站到法庭上。最糟糕的是,你的欺骗行为可能会成为朋友和熟人的八卦话题。你可能再也得不到朋友、爱人和生意伙伴的信赖。

考虑到所有这些潜在的惩罚,你可能会想最好还是误导他们,而不要直接撒谎。这种做法叫作含糊其词。如果我故意说一些严格说来并非谎言的话,引导你得出错误的结论,那我就是在含糊其词。最经典的一个例子或许就是比尔·克林顿在《新闻一小时》节目中对吉姆·莱勒所说的“没有(与莫妮卡·莱温斯基)发生性关系”[there is no sexual relationship (with Monica Lewinsky)]。在更多的细节曝光后,克林顿辩解说他没有撒谎:动词“is”是现在时态,表示两人没有继续发生关系。当然,他们曾经发生过性关系,但他最初的声明并没有就这个问题表态。

含糊其词为看似合理的推诿否认提供了可能——至少事后可以否认。含糊其词被人发现可能会损害你的名声,但大多数人认为这种过错没有公然撒谎那么严重。当含糊其词被发现时,我们通常不需要像比尔·克林顿那样,用“这取决于‘是’(is)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这类律师经常使用的荒谬之词为自己辩解。

语言的使用方式为含糊其词创造了条件。很多时候,人们要表达的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假设你问我对大卫·林奇在《双峰》25周年之际重启这部电视剧有什么看法,我会说:“没那么糟糕。”你会很自然地理解为“也没有那么好”,尽管我没有这么说。或者假设在谈论同事的娱乐习惯时,我说:“约翰在工作时不会注射毒品。”从字面上理解,这只意味着约翰在工作时不会注射海洛因,你也没有理由怀疑他在下班后会注射海洛因。但这句话隐含的意思截然不同,它暗示约翰是一个有节制的海洛因使用者。

在语言学中,隐含意义的概念属于语用学的范畴。语言哲学家H. P. 格莱斯创造了“implicature”(含义)这个术语,表示句子表达的意思不同于它的字面意思。含义有助于有效交流。如果你问我在哪里可以喝杯咖啡,而我说“街区那边有个餐馆”,你就会把我说的这句话理解为是对你的问题的回答。你会认为那家餐馆正在营业,而且提供咖啡,等等。我不需要明确地说所有这些意思。

但是,含义也为我们含糊其词提供了方便。“约翰在工作时不会注射毒品”这句话的含义是他在其他时候会注射毒品。否则,我为什么不直接说约翰不吸毒呢?

含义为人们提供了巨大的回旋余地,使他们可以说一些误导人的话,然后又声称自己是清白的。如果约翰因为我说他在工作时不会注射毒品就以诽谤的名义把我告上法庭,那他怎么可能打赢这场官司呢?我的那句话是正确的,他不会提出任何异议。人们经常利用字面意义和含义之间的巨大差异来胡扯。如果我说“在我认识的人中,他不是最负责任的父亲”,这句话没错,因为我认识一个比他更负责任的父亲,但是你会认为我的本意是说他是一个糟糕的父亲。“如果你提醒他,他会还钱的。”这句话没错,因为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不需要敦促就会迅速还清债务,但是你会认为我的本意是说他是一个吝啬鬼。“我打橄榄球,得过奖学金。”这句话是真的,尽管我是通过美国优秀学生奖学金竞赛获得奖学金的,而且我只是在周日上午和朋友们一起玩触身式橄榄球,但你会认为我是大学里的明星运动员。

狡辩之词是胡扯的一个重要类型,它利用字面意思和含义之间的差异来避免承担责任。这似乎是许多专业领域的一项重要技能。广告商利用狡辩之词暗示好处,而不必兑现他们的承诺。如果你宣称你的牙膏能减少“最多可达”50%的牙菌斑,那么只有在牙膏的功效太好时,这句话才有可能是错误的。如果一个政客模棱两可地说“有人说”他的对手与有组织犯罪有联系,就可以避免诽谤诉讼。有了“出了一些错误”这个经典的理由,经理只需要敷衍了事地道个歉,就不需要追究任何人的责任了。

霍默·辛普森深谙此道。为了保护他的儿子巴特,他恳求道:“玛姬,不要阻止孩子,推脱是必须学习的重要技能,它将我们与动物区分开来……除了黄鼠狼。”

抛开霍默的玩笑不谈,公司的狡辩之词在委婉语和被动语态的掩护下摊薄了责任。2019年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的新闻报道称,许多全球制造商可能在使用马达加斯加童工生产的材料。菲亚特汽车公司的一位发言人说:他们公司“与跨行业和价值链的全球利益相关者开展合作行动,以促进和发展我们的原材料供应链”。合作行动?价值链?全球利益相关者?我们说的是4岁的孩子正在处理从原矿中提取的云母。全家人在烈日下劳作,整夜睡在外面,一天只挣40美分。这绝对是胡扯,是用让人困惑不解的公司行话掩盖触目惊心的死亡人数。

有的胡扯者会主动去欺骗,不让听者了解真相;还有一些胡扯者则对真相漠不关心。为了说清这个问题,我们从狡辩回到本章开头讨论的动物发信号的故事。当动物交流时,它们通常会发出涉己信号(self-regarding signal)。涉己信号与发出信号者自己有关,不与外界事物有关。例如,“我饿了”“我生气了”“我很性感”“我是有毒的”“我是这个群体的成员”这些都是与己有关的信号,因为它们传达了与发出信号者有关的一些信息。

涉他信号(other-regarding signal)指与世界上超出发出信号者本身的其他事物有关。这类信号在动物信号中并不常见,但报警信号明显例外。大多数非人类的动物根本没有办法指代外部事物。人类是不同的。人类语言的一个新奇或近乎新奇的特点是,人类语言的词汇和语法不仅可以谈论我们自己,还可以谈论其他人和世界上的其他外部物体。

但即使是人们表面上在交流外部世界的事物时,谈得更多的也有可能是他们自己。在聚会或其他社交活动中第一次见到某人并开始交谈时,你为什么要讲你的故事?你讲这些故事的初衷到底是什么?你的故事不仅会告诉对方关于我们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的信息,还会传达关于你是谁的信息,或者至少是关于你想成为谁的信息。也许你希望表现得勇敢、乐于冒险,或者是敏感、不安;也许你反对偶像崇拜,也许你喜欢自嘲式幽默。我们讲故事是为了给别人留下某种印象。

这种冲动导致了大量的胡扯。当你谈论自己在亚洲背包旅行中经历的疯狂冒险时,你的故事并不一定要真实才能给人留下你想要的印象。你通常也不在乎故事是否真实。你的故事只要有趣、能打动人或吸引人就行了。只要和朋友坐在一起喝啤酒,就能亲耳听到这些胡扯。在所谓的注意力经济中,这种胡扯已经成为一种艺术形式。想想那些在社交媒体上疯传的故事:孩子们说的有趣的话,糟糕的初次约会,宠物遇到的麻烦。这些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对大多数看到这些故事的人来说,真假并不重要。

人们有胡扯的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一定会胡扯,也不意味着胡扯面对真相时不会迅速灰飞烟灭。那么,为什么胡扯会无处不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