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森林和遗忘

靠在卧室床头,难以入睡。

我的手机传来午夜12点的报时。此刻,屋内漆黑一片,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心跳,还有不知从何而来,若隐若现的脚步声。我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且湿润,把卫衣的帽子扣在脑袋上,手里握着一瓶龙舌兰酒的空瓶。或许因为酒精的作用,或许因为精神上的崩溃,我全然不在意,屋内是否还有往常那样的黑影。

街对面仅有一个房间亮着灯,我知道那是谁在熬夜。他总是这样,没有工作,没有任务,不知是什么让他每天熬到深夜。

我并没有告诉他我的计划,他甚至不知道我已经买好了车票。

我打算听从医生的建议,回到那片山区——火车坠崖的地方。听说,那辆报废的火车并没有被清理。除了乘客的遗体,他们什么都没有带走。现在,那里的一切,大概都还在原地未曾动过吧,我想应该不会太难找。虽然我不相信一切关于魂魄的说法,但我还是以为那里阴森恐怖。据说,当初有十几具尸体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或许,他们都还埋在废墟之下吧。

我还是要去。

虽然没有什么明确的事情要做,或者说,根本毫无目的,可是我相信,就如医生说的那样,只有亲身去了那里,我才能平静,才能释然。

那是不属于我的世界。

难以描述,长途旅行前的等待是什么样的感受。有对前途的幻想,伴随着紧张;但紧张过后,更多的是无尽的空虚。

背上深黑色的双肩包,走出家门。

那天凌晨,轰鸣的列车把我送到一个荒废的站台。能看得出,这里人迹罕至,已经很久没有人到过了——毕竟,也没人愿意到这种地方来。除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铁路,我看到的只有无尽的原始森林。这里距离事故发生地点有六公里多。

剩下的路,要我自己走。

天阴沉沉的,感觉快要下雨。

森林间有一条小路,不知道是人开辟的还是动物走出来的,不过已经很久没人走过了,小路两旁长满了杂草,及腰深。顺着小路深入森林,一路上可以听到流水声,还有无数的虫鸣鸟叫。现在才五点多,太阳还没升起来,森林里却起了雾,能见度不高。

说不清为什么,此刻,我心中没有恐惧,只是戴着帽子,打着手电筒,沿着路往前走着。

“嘿!”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个声音。

“嗯?”我转过头,向身后看去。坡上十几米的位置,站着一个老头。白胡子,白头发,身材瘦小,背着一个框子。

“嘿,恁要哪儿去啊?”他用浓重的方言口吻问道。

“大爷,我在找一地方。”

“那恁可要当心点,这以前是一片村子,后来老汉娃儿都走光了,房子也都拆掉了,就成了片野林子,危险的很。”

“您住在这里?”

“是啊,好几十年哩。”

“我跟您打听个地方。”

“恁说。”

“前两年有辆火车从上面那架子上坠下来,死了好多人,您应该知道这事吧?”

老人的表情严肃起来。

“恁……在找这?”

“嗯。您知道怎么走吗?我想在天黑前返回去。”

“晓得是晓得,就顺着这路走,遇到一条小河以后就沿着河走上坡路,翻过那道坡子就能看到了。”

“走过去要多久?”

“一个钟头,这算是最近的路了。只是,恁最好等太阳出来了再去。”

“为什么?”

“当初,那里可死了不少人啊。人死在荒郊野外,背井离乡的,还不得成了野鬼啊。你看这周围一片十几个老汉,都要避开走,因为邪气。”

“行,我知道了。”

我正打算往前走,大爷又把我叫住。

“这团艾草,恁揣兜里,防着点,别让恶魂上了身……”

这个老人的过激反应让我感到不解。可能,只是他们这些人与我的信仰不同吧。比起那些东西,我更加恐惧我自己的生活。要知道,在那些死去的人当中,有我的父母。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魂灵这般说法,我希望我能来到他们身边,好好地说上一句,对不起。

我没有听老人的话,反而加快了脚步。当我气喘吁吁地来到那道坡的坡顶,太阳还躲在东部的云层里不肯出来。我摘下帽子,眺望远方。看到的,是一幅令人震惊的景象:

一列火车,四分五裂地躺在那里,已经生锈变形,像一条巨蛇,匍匐在大地上,安息。

在它上面几十米处,正好开过一列火车,轰鸣着,一闪而过。那年事故以后,铁轨和塔桥很快就补好了,仅仅半个月,又能通车。反倒是那一列不幸的火车,沉默着,被杂草和苔藓侵占。就像那些死去的人一样,它在一点一点地被遗忘。

我走到火车头的位置,放眼这一切。破碎的座椅,无数行李箱,散落一地。很多都已经被植物淹没。

我闭上眼,脑中再次浮现出梦里的画面。

记忆与幻想,包含着内心的愧疚。此刻,我站在这里,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好像它曾是被我毁灭。它能和梦里的场面吻合,让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我离他们很近。

我在很大的一片废墟中游走,寻寻觅觅。

脚下一滑,我摔倒,一屁股坐在了一个行李箱上。它没有被坠崖和爆炸摧毁,上面已经长满了苔藓,但是并没有任何的破损,里面大概也完好如初。根据箱子上模糊的图案,我判断着箱子的主人应该是个女生。

用小刀敲断生锈的锁扣,我把箱子打开。

许多衣物,一些面包和饼干,一些防晒霜之类的护肤品,一本书,还有一个白色的盒子,大概是医疗用品。衣服和食物已经基本烂透,防晒霜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是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价值。

那本书倒是保存的不错,没有蛀虫,大概是因为书页原材料的原因。纸张看上去有些泛黄,不过好在书中的内容是用钢笔写的,没有花掉。这是一本日记本,里面记载了书的主人在2004年6月12日至2016年5月20日的经历。——5月20日,就是事故发生的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