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梦、阿树和多图走出树林。
眼前大地开阔,斜斜没入退却的迷雾之中。但多图仍然能够听见,附近蕨丛中有东西在动,并发出咝咝声。他想起了夏末那个霞光灿烂的傍晚,他和那位女孩谈过话。
那天,一开始他没看见池塘,因为池塘很小,隐藏在灯芯草中。一片颜色鲜艳的昆虫在他面前飞了起来,一般情况下,他会关注昆虫,但这次水边传来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动物落入了陷阱?声音又来了,夹在鸟鸣声和风声之中。这声音有个规律:一阵剧烈的摩擦声,好像在挣扎,然后是寂静。不久,又传来摩擦声。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听见了吃力的呼吸声。然后,他眼前就出现了那个女孩。
她仰面躺在野草中,身体扭到了一边。她比他要大几岁,十五或十六,她的眼睛盯着他,毫无惧色。他打量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姿势奇怪,是因为她双手被绑住了,压在身体下面。四周有一片地方,野草是平的,那是她挣扎时靠腿的力量滑动身体碾压出来的。她穿着布罩衣,在腰间系住,衣服一侧已经变了颜色——或许是浸泡了水,她的腿肤色特别黑,两条腿上都有蓟草划出来的新鲜伤痕。
他想,这可能是个鬼魂或精灵,但她开口说话时,却没有回声。
“你想要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多图定了定神,说道:“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这些绳结不难解。他们就是绑得比平时紧一点。”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她脸上、脖子上全是汗。连说话的时候,她双手仍在背后不停地挣扎着。
“你受伤了吗?”多图问。
“没有。但一只甲虫刚落在我膝盖上,趴在那儿咬了我一口。现在肿起来了。我能看出来,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帮不了我。没关系,我自己能行。”
她绷紧了脸,扭动着,将身体从地面抬起了一点点,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看着,呆住了,以为她那双手随时会从身后拿出来。但是,她泄了气,身体松软下来,躺在草上,嘴里大口喘着气,眼睛愤怒地盯着他。
“我可以帮忙,”多图说。“我擅长解绳结。”
“你还是个孩子。”
“不是。我都快十二了。”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如果他们发现你解开了绳子,会打你的。”
“他们是大人吗?”
“他们自己以为是,但其实不过是男孩子。不过,比你大点儿,而且有三个。要是打你一顿,他们肯定会很高兴。我看他们以前干过。”
“他们是村子里的吗?”
“村子?”她鄙夷地看着他。“你的村子?我们每天都经过不同的村子。我们才不会管你的村子呢!他们可能很快就会回来,那你就麻烦了。”
“我不害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脱身。”
“我总是自己脱身。”她又扭动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绑住你?”
“为什么?我想是为了看吧。看我想办法脱身。现在他们走了,偷吃的去了。”然后她说:“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村民整天都要干活呢。你母亲为什么让你到处乱逛?”
“我得到了允许,因为今天我一个人已经完成了三个角。”然后他又说道:“我真正的母亲已经不在这个村子里了。”
“她去哪儿啦?”
“我不知道。她是被人抓走的。我现在和阿姨住。”
“我像你这么大,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说,“也住在一个村子里。现在我到处旅行。”
“和谁一起旅行呢?”
“噢……和他们。我们经常经过这条路。我记得他们以前在这个地方绑过我,把我丢在这儿,就是同一个地方,去年春天的时候。”
“我来把你放开,”他突然说。“如果他们回来,我也不怕他们。”
但是,有什么东西拦住了他。他本来以为她的眼睛会避开,身体要调整一下,因为他要走过来了。但她却一直瞪大眼睛看着他,与此同时,她的双手仍在背后挣扎着。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这时他才意识到,她刚才一直屏着呼吸,时间挺长。
“我一般是能解开的,”她说。“如果你不在,我现在都已经解开了。”
“他们绑你,是不想让你逃走吗?”
“逃走?我能逃到哪里?我和他们旅行呢。”然后她说,“你到我这儿来干吗?为什么不去帮助你母亲?”
“我母亲?”他是真的吃了一惊。“我母亲为什么要我去帮她?”
“你说她是被抓走的,不是吗?”
“是啊,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她现在很开心。”
“她怎么能开心呢?你不是说她在旅行吗?难道你不觉得她想有人来帮助她吗?”
“她就是在旅行。她不会要我去……”
“她不会要你去,因为以前你还是个孩子。可你现在都快是个男人了。”她不说话了,弓起背,又一次攒足了力气挣扎。然后她又松软下来。“有时候,”她说,“他们回来,我还没有解开,他们也不来解。他们就看,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到我自己解开绳子,双手挣脱出来。他们就一直坐在那儿看哪、看哪,他们要是说话,我会觉得好一点儿。但他们就一直瞪着眼睛看啊、看啊,一句话也不说。”然后她又说:“看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也会这么做。我以为你会坐下来,睁大眼睛看着,不说话。”
“要我帮你解吗?我不怕他们,而且我擅长解绳子。”“你还是个孩子。”眼泪突然流出来了。事情发生得太快,而且她脸上没有情绪改变的迹象,所以多图一开始以为那只是汗水。随即他意识到,那是眼泪,她半仰着脸,所以眼泪流得很奇怪,经过鼻梁,然后从另一边的脸颊上流下去。在这过程中,她眼睛一直盯着他。她的眼泪让他疑惑,他当时就愣了。
“那来吧,”她说。她第一次侧过身体,目光也侧过去,看着水里的芦苇。
多图匆忙上来,像发现了机会的小偷一样,蹲在草地上开始解绳结。绳子又细又粗糙,无情地勒进了她的手腕;两只手掌叠在一起,相比之下,显得又小又脆弱。一开始,绳结解不开,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观察绳子缠绕的路径。然后他又试了一次,一个绳结解开了。这下他更加自信,继续解其他的绳结,不时看一眼那柔软的手掌,像一对温驯的小动物一样等待着。
他把绳子拉开之后,她转过身来,坐在他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近得有些尴尬。他发现,她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发出干粪便的气味:她的味道,像用湿柴生出来的火。
“如果他们回来,”她轻声说,“会把你拖过芦苇,然后把你淹个半死。你最好走。回到你的村子。”她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来——似乎还不太确定现在这只手能不能动——在他胸口推了一把。“走吧。快。”
“我不怕他们。”
“你是不怕。但他们还是会那么干。你帮了我,但你现在必须走了。走吧。快。”
太阳落山之前,他回来了,她躺过的地方,草还是平的,但看不到她留下的其他痕迹。不过,那地方感觉安静得出奇,他在草丛里坐了一会儿,看芦苇在风里摇摆。
女孩的事,他从没告诉过别人,包括他的阿姨——她当时就会下结论说女孩是个魔鬼——也没告诉其他男孩子。但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他脑海里常常突然出现她鲜活的样子;有时候是在晚上,在他的梦里;更多是在白天,在他挖地或帮忙修房顶的时候,留给他一种羞耻感,然后他又会想起女孩的话:“你到我这儿来干吗?为什么不去帮助你母亲?”
可他怎么去找母亲呢?女孩自己说过,他“还是个孩子”。但话又说回来,她也说他很快就会成为男人。他一想起这些话,就会重新体验一遍羞耻感,但前面的路该怎么走,他一直看不清。
然而,阿树先生推开谷仓门的那一刻,这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