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他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伟大的任务完成了,我知道自己侥幸活了下来。

虽然我很疲惫,但是,我告诉自己:要回到山谷边缘,回到那棵接骨木下,有一个姑娘还在那儿等着我,双手抱着锄头。

再次看到我,她跳了起来,再次看到她,又让我心动。

我又一次试图说服她不要去,因为我害怕看到她进入山谷。她却愤怒地说:“先生,难道你是骗人的?你不履行对我的承诺了?”

于是我把她放到马鞍上——她拉着缰绳,怀里还抱着锄头——我在前面步行,领着马和姑娘往山谷里走。她脸色变白头了吗,当我们刚听到那喧闹声的时候?还是当我们在战场外围遇到被人紧紧追赶、走投无路的扎鲁人的时候?那些筋疲力尽的勇士,从我们前面爬过,伤口的血一路洒在地上,她畏缩了吗?她眼里有泪花,我看见她的锄头在抖动,但她没有扭过头去。她的眼睛忙个不停,在血淋淋的战场上前后左右搜索。然后我自己上了马,把她放在我身前,好像她是只温驯的羊羔一样,我们一起骑马进入战场最深处。

那时候我有过怯懦之色吗?我挥舞着剑,用盾牌遮挡她,骑着马东奔西突,直到最后两人都摔在泥浆里?她马上站起身来,找回了锄头,开始在一堆堆残肢断臂之间辟出一条路来。我们耳里全是奇怪的叫喊声,但她似乎没有听到,就像一位正经好姑娘,只管自己走路,不理会粗俗男人们的下流叫喊。我那时候年轻,脚下灵活,拿着剑在她周围跑来跑去,砍倒所有想伤害她的人,用盾牌遮挡不时飞过来的箭。最后,她终于看到了她要找的人。

然而,我们好像漂浮在惊涛骇浪中一样,虽然岛屿就在眼前,却总被浪推开,无法靠近。我们两人那天就是这样。我战斗着、砍杀着,保护着她,但是过了很久我们才来到那人跟前,而且有三个人专门守卫着他。我把盾牌交给那姑娘,说:“挡好自己,他就快是你的了。”我以一对三,也知道他们都是本领很高的勇士,但我还是一个一个打败了他们,最后我直接面对她恨之入骨的那位扎鲁人领主。

他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走,腿上全是血,但我能看出来,他可不是什么勇士,我把他打倒,他躺在地上喘着气,腿已经没用了,眼睛充满仇恨地瞪着天空。

这时候她来了,站到他跟前,盾牌丢在一边,她的眼神让我脊背发凉,超过那可怕战场上的一切。然后她的锄头下来了,不是抡起胳膊甩下来,而是轻轻的锄地一下,接着是第二下,好像她是在地里刨庄稼一样。我看不下去了,喊道:“了结了吧,姑娘,要不我来帮你吧!”他说:“别管我了,先生。我谢谢你帮忙,但现在结束了。”“才结束一半呢,姑娘,”我喊道,“我还要让你安全地离开山谷。”但她不再听我说话,又去做她那可怕的事。我本来会继续争辩下去,可就在这个时候,他——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我说的是——阿兽,没错!就是那个叫海都兽的年轻人。我终于想起了,我是在哪里见过他的脸。那天他当然更加年轻,一副智慧的样子,我一看到他,好像战场的喧嚣立即退去,成了我们周围低低的背景声音一样。

“为什么毫不遮挡地站着呢?年轻人?”我对他说。“剑还在鞘里?至少从地上捡个盾牌吧,把自己遮起来。”

但他目光悠远,仿佛在一个花香扑鼻的清晨,站在雏菊盛开的草地上。“如果上苍决定引一支箭到这边来,”他说,“我也不会去拦。兀鲁思,很高兴看你平安无事。你是刚到吗?还是一开始就在这儿?”

这话说的,好像我们俩是在夏天的集市上聊天一样,我不得不又一次喊道:“遮挡一下,年轻人!战场上还有很多敌人。”他仍旧像看风景一样,我想起了他的问题,说道:“战斗开始的时候我就在,后来唆鲁禾选了我和其他四个人去完成一项有重要意义的任务。我刚刚才回来。”

这话总算引起了他的注意。“有重要意义的任务?顺利吗?”

“伤心的是,我们失去了两名战友,但任务完成了,唆鲁禾很满意。”

“唆鲁禾,”他说。“那个老人家也许是智者,但他让我不寒而栗。”然后他又看了看周围,说道,“很遗憾你失去了朋友。今天,还会有更多的人离去。”

“但胜利肯定属于我们,”我说。“这些该死的扎鲁人。为什么要这样继续打下去呢?只有死神才会感谢他们的拼命。”

“我相信,他们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对我们的愤怒和仇恨,”他说。“因为这时候他们肯定已经获得了消息,知道我们对留在他们村子里的那些无辜的人做了什么。我自己刚从那儿回来。”

“你说的是什么消息?”

“我们正式允诺不伤害他们的妇女、儿童和老人,所以他们留在村子里,没人保护。但是,现在他们都被我们的人杀了,包括最小的婴儿。如果有人刚刚对我们干过这种事,我们的仇恨能消除吗?难道我们不会像他们这样拼死战斗,每一道伤口都是一个慰藉?”

“为什么老谈这件事呢?年轻人?今天,我们胜利在握,而且会名垂后世。”

“我为什么老谈这件事?先生,我以唆鲁禾的名义,与这些村庄友好相处。有一个村子里,大家说我是和平勇士。今天,我看着我们的十几个兵士长驱直入,毫无怜悯之心,唯一能抵抗他们的,是一帮还没我们肩膀那么高的男孩子。”

“听到这消息,我很难过。但我再次敦促你,年轻人,至少捡起一面盾牌吧。”

“我经过的每一个村庄都是这样,而我们萨莱人还在为此洋洋得意。兀鲁思,用这么大的代价赢来的胜利,是值得高兴的吗?”

“年轻人,今天下令对那些扎鲁人村庄动手时,唆鲁禾肯定心情沉重,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获得持久的和平。想想吧,年轻人。你怜悯的那些扎鲁男孩,很快就会成为勇士,迫不及待地要为今天丧生的父亲报仇。那些小女孩的子宫里很快会生长出更多的勇士,这屠杀的魔咒永远不会破解。你看看复仇的欲望有多么强烈!你现在就看,看看这位漂亮的姑娘,我自己护送过来的,你看她还没停手呢!然而,今天的伟大胜利,就是个难得的机会。我们也许能一劳永逸地破解这个邪恶的魔咒,而一位伟大的君王应当果断行动、抓住机会。年轻人,希望这一天名垂青史,从今往后我们的土地能获得持久的和平。”

“这仇恨的循环根本不会打破,兀鲁思,反而因为今天的屠杀而更加牢固。现在我就去见唆鲁禾,把我的想法告诉他。”

他走了,那个叫海都兽的年轻人。就像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样,又突然的消失了。屠杀婴儿的刽子手。这就是我们那天干的事情吗?我有点恍惚了。我护送的那位姑娘呢,后来她怎么样了?

我知道我的日子就快到了,我不会回头。我是个勇士,将自己的职责执行到底。今天,我和老马要在这灰色的天空下上山,爬上那荒凉的山坡,攀上下一座山峰,因为我们的事情还没完成,魁格在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