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公孙丑,孟子弟子,齐人也。当路,居要地也。管仲,齐大夫,名夷吾,相桓公,霸诸侯。许,犹期也。)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齐人,但知其国有二子而已,不复知有圣贤之事。)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蹙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曾西,曾子之孙。蹙,不安貌。先子,曾子也。艴,怒色也。曾,则也。烈,犹光也。得君,桓公独任管仲四十余年,是专且久也。卑也,管仲不知王道而行霸术,故言功烈之卑也。)
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曰,孟子言也。愿,望也。)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显,显名也。)
曰:“以齐王,由反手也。”(由犹通。反手,言易也。)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滋,益也。文王九十七而崩,言百年,举成数也。文王三分天下,才有其二;武王克商,乃有天下。周公相成王,制礼作乐,然后教化大行。)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犹方之犹,与由通。当,犹敌也。商,自成汤至于武丁,中间大甲、大戊、祖乙、盘庚皆贤圣之君。作,起也。自武丁至纣凡九世。故家,旧臣之家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镃基,田器也。时,谓耕种之时。)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辟,与闢同。地未有过千里,三代盛时,王畿不过千里。齐有其地,今齐已有千里,异于文王之百里。鸡犬之声相闻,自国都以至于四境,言民居稠密也。)
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王者之不作,自文、武至此七百余年,未有王者,异于商之贤圣继作。易为饮食,言饥渴之甚,不待甘美也。)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置,驿也。邮,驲也。所以传命也。)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倒悬,喻困苦也。事半功倍,所施之事,半于古人,而功倍于古人,由时势易而德行速也。)
【述要】
弟子公孙丑问孟子说:“如果夫子您于齐国当路掌权,当年齐相管仲、晏子的不世功业,可以期许复兴吗?”
孟子语气不悦道:“你诚然是齐国人,知管仲、晏子而已呀!有人曾问于曾子之孙曾西说:‘您与子路孰贤?’曾西蹴然不安说:‘子路是我先父之所敬畏的。’此人又问:‘那么您与管仲孰贤?’曾西听了艴然不悦,说:‘你何至于将我比于管仲呢!管仲得其国君如此专一之信任,掌权而行国政又如此之长久,所建之功烈却如此卑而微小,你何至于将我比于他啊!’”
孟子又道:“管仲,曾西之所不愿相比,而你却以为相比于管仲是我所愿吗?”
公孙丑不解地问说:“管仲因其国君的支持而使齐国称霸天下,晏子因其国君的支持而使齐国地位显赫于天下;难道管仲、晏子这般人物犹不足为相比吗?”
孟子淡然道:“以齐国当时之国力,要建管仲、晏子之功犹如反手之易。”
公孙丑更为不解地问说:“若是这么个说法,那弟子疑惑更甚了!即便以文王之才德,寿长百年而后崩亡,犹未能洽天下而统一之。武王、周公继承文王之才德,然后大行王道而一有天下。今夫子说管仲称霸之功不足称道,似乎统一天下是这般轻易,那文王是不足以效法了?”
孟子解疑道:“与文王相比,无论是谁如何可以当得起啊!商代由汤至于武丁,有六七位贤圣之君兴起;天下民心归服殷商已久,久则难变了。武丁时期,诸侯皆顺服来朝,他以德治有天下,犹如将天下运之掌中。至纣王时,他离武丁时并未久远,因此国中故旧能臣家的良好遗俗,若流风普及的惠民善政,犹有留存;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诸大臣,他们皆为贤人,一心相与辅佐纣王,故纣王虽无道,犹能久享其国而后才致失亡的。当时天下每尺土地莫非纣王所有,每一子民莫非纣王臣下,然而文王犹以方百里之地起事创业,所以难啊!齐人有谚言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而为;虽有镃基,不如待耕之时。’今日之时要行王政则容易了。夏后、殷、周三代在全盛之时,王畿方圆之地未有过千里的,而今齐国却已有这般广阔之地,国中人烟稠密,鸡鸣狗吠之声相闻,而能达于四方之境。而且齐国自有居民以来,原本开辟的国土未曾改变,人民聚落的城乡也未改变,说明齐国历史悠久,国家稳定,如要行仁政而称王天下,无人能抵御之啊!
况且自文王武王以来已有七百余年,圣贤之君一直未出现,在历史上未有比此时的时间疏隔更加长久的,而百姓憔悴于虐政,也未有比此时更凄惨的。饥者易有为食的需求,渴者易有为饮的需求,憔悴已久的百姓需要王者,需要贤圣之君啊!孔子也曾道:‘德政流行之速,快于驿马传送君王之诏。’当今之时,作为万乘之国的齐国,若能顺百姓之急需而行仁政,则百姓心中的喜悦,犹如被解救于倒悬之苦啊!比之古人推行仁政,此时而为之,真能做到事半而功倍,之所以故,是因为唯此时的国中情势能为之如此啊!”
【议论】
管仲曾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孔子因此亦称许之曰:“如其仁,如其仁。”“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也。”管仲于齐国之盛、于当时王室之定,功业可谓显著。然管仲所行者究竟为霸道,以“尊周攘夷”为借口,以阴谋纵横于诸侯,虽一时稳定于天下,终不改周室礼崩乐坏、诸侯失和、天下分崩离析之衰势,其功业如何比之于文武周公诸圣之所为;故以贤圣观之,管仲之功业可谓卑矣。齐王始终未听圣人之言而行王道,是其以管仲为大贤,而以圣人为非也!
3.2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〇动心否乎,孟子加齐之卿相,任大责重如此,公孙丑以为孟子因此恐惧疑惑而动其心。四十,四十强仕,君子道明德立之时。孔子四十而不惑,亦不动心之谓。)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
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孟贲,勇士。告子,名不害。)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程子曰:“心有主,则能不动矣。”)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北宫姓,黝名。黝盖刺客之流,以必胜为主,而不动心者也。肤挠,肌肤被刺而挠屈也。目逃,目被刺而转睛逃避也。挫,犹辱也。褐,毛布。宽博,宽大之衣,贱者之服也。不受者,不受其挫也。刺,杀也。严,畏惮也。言无可畏惮之诸侯也。)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姓。施,发语声。舍,名也。舍盖力战之士,以无惧为主,而不动心者也。会,合战也。)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似,黝务敌人,舍专守己。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故二子之与曾子、子夏,虽非等伦,然论其气象,则各有所似。贤,犹胜也。约,要也。)
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子襄,曾子弟子也。夫子,孔子也。〇自反而不缩,反于内心而不能收心定止也。缩,收也,收心也,定止也。惴,恐惧之也。往,往而敌之也。)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
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壹,专一也。蹶,颠踬也。趋,走也。)
“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知言者,尽心知性,于凡天下之言,无不有以究极其理,而识其是非得失之所以然也。盖惟知言,则有以明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疑。浩然,盛大流行之貌。气,即所谓体之充者。本自浩然,失养故馁,惟孟子为善养之以复其初也。养气,则有以配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惧,此其所以当大任而不动心也。)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难言者,盖其心所独得,而无形声之验,有未易以言语形容者。)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至大,初无限量。至刚,不可屈挠。塞于天地,盖天地之正气,而人得以生者,其体段本如是也;惟其自反而缩,则得其所养;而又无所作为以害之,则其本体不亏而充塞无间矣。)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合而有助之意。义者,人心之裁制。道者,天理之自然。馁,饥乏而气不充体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〇集义,其心集合内义;盖圣人之义在内也。〇义袭,其心袭取外义;盖告子以为义在外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必有事焉而勿正,必有事焉,有所事也,如有事于颛臾之有事。正,预期也;春秋传曰“战不正胜”,是也;如作正心义亦同;此与大学之所谓正心者,语意自不同也;此言养气者,必以集义为事,而勿预期其效。闵,忧也。揠,拔也。芒芒,无知之貌。其人,家人也。病,疲倦也。舍之不耘者,忘其所有事。揠而助之长者,正之不得,而妄有作为者也。)
“何谓知言?”
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诐,偏陂也。淫,放荡也。邪,邪僻也。遁,逃避也。四者相因,言之病也。蔽,遮隔也。陷,沉溺也。离,叛去也。穷,困屈也。四者亦相因,则心之失也。〇“害于其政”之政,正也。“发于其政”之政,政事也。)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辞,言语也。德行,得于心而见于行事者也。)
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恶,惊叹辞也。夫子,孔子也。学不厌者,智之所以自明;教不倦者,仁之所以及物。是何言也,深拒之意。)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一体,犹一肢也。具体而微,谓有其全体,但未广大耳。安,处也。)
曰:“姑舍是。”
曰:“伯夷、伊尹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伯夷,孤竹君之长子。兄弟逊国,避纣隐居,闻文王之德而归之。及武王伐纣,去而饿死。伊尹,有莘之处士。汤聘而用之,使之就桀。桀不能用,复归于汤。)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
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〇于,如也。班,齐等之貌。)
曰:“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有,言有同也。以百里而王天下,德之盛也。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有所不为,心之正也。)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污,下也。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麒麟,毛虫之长。凤凰,羽虫之长。垤,蚁封也。行潦,道上无源之水也。出,高出也。拔,特起也。萃,聚也。)
【述要】
公孙丑问孟子说:“夫子您若加官至齐国的卿相,得以在齐国行王道,虽由此或成霸业、或成王业是不足惊异的,因为以夫子的德能才智,定然可以。但如此的大任重责,其实施过程难免有各种是非得失、顺境逆境、他人毁誉等,会因此动摇心志而改变初衷吗?”
孟子语气坚定道:“不会。我四十便已体察人心的本质,故而不动心。”
公孙丑说:“若是这样,那夫子的境界超过孟贲太远了?”
孟子不以为然道:“这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
公孙丑问:“不动心有具体方法吗?”
孟子道:“有。北宫黝作为杀人必胜的刺客,他培养勇气的方法是,身体肌肤被刺而不屈挠,目被刺而不转晴逃避。他的所思是,受他人一毫的挫辱,如同被人鞭挞于大庭广众的市朝;既不受制于着宽博褐衣的贫贱之士,亦不受制于尊贵的万乘之君;视刺杀万乘之君,如同刺杀一贫贱褐夫。他眼中根本无所谓威严的诸侯,只要听闻侮辱的恶声,必心无畏惧而反击之。而作为勇士的孟施舍,他所养勇的方法说的却是:‘视不能战胜之敌,犹如能战胜之。如需先估量敌之强弱而后进取,先考虑胜算而后会战,这其实是畏惧三军的行为。我孟施舍岂能为必胜呢,不过能无惧而已啊!’从气禀上说,孟施舍的专于守己之勇似曾子的反求诸己,是向内以求之,而北宫黝的专于克敌之勇似子夏的笃信圣人,是向外以求之,此二子之勇敢,未知是谁更能胜出,然而孟施舍向内的专于守己比之北宫黝向外的专于克敌则更能守其要。那什么是其要呢?”
过去曾子曾对子让、子襄说:‘你们好勇吗?我尝听闻孔夫子有关大勇的说教:“反于内而不能收心定止,虽面对褐宽博的贫士,我能不惴惴不安吗?反于内而能收心定止,虽面对千万人,我当一往而无前了。”孟施舍虽也守己,所守者不过是一己的血勇之气,又不如曾子所守约的内心定止,这内心所定止的正是天下人心所共的明德与理要,也是最为重要的啊!’
公孙丑于是问:“敢问夫子所谓的动心,与告子所谓的不动心,可得闻教吗?”
孟子道:“告子说:‘于言辞不能达义,则暂舍其言辞,不必反求于心而知其所以然;于内心不能定止,则暂舍其思虑,不必求助于意气以强止其心;这样便能不动心了。’告子所说的‘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是可行的;因为心为内主而外生意气,不能求外以制内,所以不外求可行。而‘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则不可行。因为言辞是内心的表达,表达不好,当然要反求于内心,所以不内求不可行。再进一步说,内心之志,它是意气的主帅;意气是随志而生,用于充盈身体的。内心之志原是至极的核要,意气是依从于心志的、次一级的体现了。所以说:‘坚持其内心之志,而不要暴动其意气。’”
公孙丑又问:“既然说‘志至焉,气次焉。’又说‘持其志,无暴其气。’这是为何呢?”
孟子道:“因为内心之志专一,则意气固然能从之而鼓动充盈;而只求意气专在,则内心之志便要随之动荡不安了。比如现在有人蹶跳趋走,这是意气在驱使他动作,为保持此意气,如何能不时时动荡其心志以应对呢?”
公孙丑接着问:“敢问夫子有何见长,而能做到不同于告子的不动心?”
孟子道:“我知言,我善养我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于是问:“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孟子道:“难以言表啊!所以难言,是因为它没有形声的验证,但也不妨说说。浩然之气为气,至大而初无限量,至刚而不可屈挠,以其洁然纯善而无需分别,直可养之而无有一丝之害,则自然充塞于人心、充塞于天地之间。浩然之气为气,需配合以向善之义与进德之道;无有道义,其浩然之气便气馁而枯竭了。浩然之气并非单纯之气,它是志意集合人心本有的道义所生,与道义天然一体,而非向外袭取道义而生浩然之气。言行若不满足于内心本有的道义,其浩然之气便气馁以至于枯竭了。我所以说:‘告子未尝知晓道义本人心所有,以为道义是心外之物呢。’如必有大事以作为,而无需对本有的道义之心再加修正,既不能忘失其道义之心而不作,或背其道义之心而胡作,也不能强行用力以助长其道义之心。无需修正,是因道义无有偏邪本来即正;不能忘之,忘则无道义之用;勿要助长,是因道义本就生气昂然,用力反而不得。唯有如此,则道义自然随心而运,随事而行,至大至刚之气将浩然而磅礴,那大事便无有不成了。不能像那位宋人一般,曾有一位宋人,他担忧田中禾苗不长而将其拔高,便芒芒然乱拔一气而归,对家人说:‘今日劳作很是疲倦,我拨苗助长了。’他儿子急忙赶往以视之,禾苗则已枯槁。天下不想助苗生长的人少啊!以为多作无益而舍之不作的,这是不耕耘管理禾苗;以人力助苗生长的,这是拔苗。前者是忘了禾苗需要耕耘管理,后者是不知生机本禾苗自有,却强行以人力干预禾苗的自然生长,这样的结果非徒无益于禾苗,而又害了禾苗啊!那些不知道义本人心自有,于道义常忘之、正之、助之,其结果如拔苗助长一般,也是害了人心道义,这样的人多啊。”
公孙丑问:“何谓知言?”
孟子道:“偏颇之辞,知其遮蔽所在,遮蔽则事理不明;放荡之辞,知其陷溺所在,陷溺则情志已昏;邪僻之辞,知其离经所在,离经则常则已背;逸遁之辞,知其穷屈所在,穷屈则走投无路。这四种言辞皆生于不明之心,而害于道理之正;如这四种言辞发生于国家之政,则要为害于国之政事了。如果有圣人复起再生,必然认同我之所言。”
公孙丑又问:“孔门弟子中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于二者孔子兼而有之。而孔子却道:‘我于辞令,则还不能擅长。’孔子尚且自言不擅辞令,那孔子已是圣人了吗?”
孟子充满敬言道:“哎!这是何话呀!过去子贡曾问孔子说:‘夫子已是圣人了吗?’孔子道:‘圣人,那我还不能称之。我不过是好学先王之道而不厌,乐教后进之人而不倦。’子贡赞叹说:‘学不厌,是夫子之智深明于大道,教不倦,是夫子之仁悲悯于大众。有仁且智,夫子已经是圣人了。’竟然说孔子不能居为圣人,这是何话呀!”
公孙丑便问:“我曾私下听闻:子夏、子游、子张,每人皆学有圣人的某一方面;而冉牛、闵子、颜渊,则学得具体而细微。敢问夫子您所安处的是孔门弟子中的哪一类呢?”
孟子道:“姑且舍此话题不谈。”
公孙丑于是又问:“伯夷、伊尹,二人如何?”
孟子道:“二人不同道。非其国君,不入朝做事,非其治下之民,不差遣以使,国家有治则入仕尽贤,乱则退以隐遁,这是伯夷啊!为何做事要遵循‘非其君不事’呢?有君则可以;为何使民要遵循‘非其民不使’呢?有民则可以;治也进,乱也进,这是伊尹啊!可以入仕则入仕,可以不入则不入,可以久任则久任,可以速去则速去,这是孔子啊!他们皆为古圣人,我未能有他们的德行;如问什么是我之所愿,则学孔子啊!”
公孙丑便问:“伯夷、伊尹如同孔子,是可以这样齐等而并列吗?”
孟子纠正道:“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如孔子之圣的。”
公孙丑又问:“那么古圣人之间有相同之处吗?”
孟子道:“有。得百里之地而为君,皆能以仁德使诸侯来朝,从而治有天下。行一不义之事,杀一无辜之人,而得天下,皆不肯为之,这是他们相同之处。”
公孙丑接着问:“敢问什么是他们的不同之处?”
孟子道:“孔门弟子宰我、子夏、有若,其智足以知晓圣人了,因此不至于卑污不堪到阿谀奉承其心中所好。宰我赞叹孔子说:‘以我观于夫子,贤能远超于尧、舜啊!’子贡赞叹说:‘见夫子逊让谦抑之礼,而知夫子为政必为万民所悦服,闻夫子和天尽性之乐,而知夫子休德必为万方所欣戴;即便由百世之后,差等百世而每一世均有王者,也没有谁能违弃夫子之道的。自生民以来,未有如夫子之圣啊!’有若则赞叹说:‘难道唯人类有伟大与渺小之分吗?麒麟之于走兽皆兽,凤凰之于飞鸟皆鸟,泰山之于丘垤皆土,河海之于行潦皆水,是各同其类。圣人之于生民皆为人,亦为同类。而麒麟称神兽,凤凰称神鸟,泰山称高峻,河海称广大,至于圣人,他称人天之师,教化之主,虽出于其同类而皆特拔于同类之萃集。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之圣啊!’”语气中满是敬慕!
【议论】
圣人无有诐、淫、邪、遁之辞,能不蔽、不陷、不离、不穷,是其知言也;所以知言,是圣人深究天下之至理,其穷心尽性,而于是非善恶明断有主,故为知言;明断有主,是道义深植于心也,而此道义,亦中心生机所在,接物则勃然兴意,于是乎意气集道义茁然而壮,遂成圣人浩然之气也!其气既生于道义之深心,日夕鼓涌之不息,则圣人虽承社稷之重,亦不复有惶恐疑惑矣。
人心岂有涯涘,天地莫不浑含其中,心即天地,天地即心,天地之道亦人心之经常,人心之理亦天地之法要,故而人心之浩然正气,亦天地间正气也。
孟子之志在学孔子,欲成孔子之圣,而非孔门弟子中贤者,故于公孙丑之“敢问所安”未予作答。孟子终以其刚大之志、浩然之气而成千秋之亚圣也!
3.3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力,谓土地甲兵之力。假仁者,本无是心,而借其事以为功者也。霸,若齐桓、晋文是也。以德行仁,则自吾之得于心者推之,无适而非仁也。)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赡,足也。诗,《诗·大雅·文王有声》之篇。)
【述要】
孟子辨析道:“内心本无爱人之仁,却假借仁之名,并以爪牙之利对内强权,以土地之广、人数之众、甲兵之利对外侵略,此类君王可以称霸,称霸必有大国可居。因自觉其体仁之德美善而再行推仁及于天下,此类君王可以称王,称王无需国土之大,商汤只以七十里,文王只以百里。以威力压服他人,他人非心服,是力不足以抗啊。以仁德亲服他人,他人中心喜悦而诚服啊!如七十二弟子诚服于孔子。《诗·大雅·文王有声》之篇说:‘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有不服的。’说的正是以德服人啊!”以德服人,何曾要他人归服呢?不过是推己之仁,与他人共举德业,如此久了,他人如何不感德而归服呢?以力服人者则相反了。
【议论】
以德服人,虽无意使众人归服于己,而推己之善,愿与众人共举德业,久之众人如何不善善而心服之?以力服人,欲威迫众人顺服于己,是推己之恶,强使众人助其恶行,久之众人如何不恶恶而心离之。
3.4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贵德,犹尚德也。士,则指其人而言之。贤,有德者,使之在位,则足以正君而善俗。能,有才者,使之在职,则足以修政而立事。国家闲暇,可以有为之时也。)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
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诗,《诗·豳风·鸱鸮》之篇,周公之所作也。迨,及也。彻,取也。桑土,桑根之皮也。绸缪,缠绵补葺也。牖户,巢之通气出入处也。予,鸟自谓也。)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祸褔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褔。’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诗,《诗·大雅·文王》之篇。永,长也。言,犹念也。配,合也。命,天命也。此言褔之自己求者。太甲,商书篇名。孽,祸也。违,避也。活,生也,书作逭。逭,犹缓也。)
【述要】
孟子深戒道:“以仁居心、齐家、治国,则可以滋荣身心,增荣华于室家,显荣光于天下;以不仁居心、齐家、治国,则会羞辱身心,折辱室家,损辱天下。今憎恶于受辱却仍居于不仁,这犹如厌恶潮湿却仍居于卑下潮湿之地啊!以治国为例,如真心憎恶于受辱,莫如贵德而尊士,使贤德者在位,可以正邪乱、美风俗;使才能者在职,可以兴利益、振民生;国家若闲暇而内外无事,要及时修明其政令、刑典,这样即使是大国也必对其有所敬畏了。《诗·豳风·鸱鸮》之篇说:‘每每等及天未为阴雨,我便彻治植桑之土,并绸缪修葺各家牖户。今天你等治下之子民,还敢对我攻诘而侵侮么?’
孔子曾道:‘为此诗的人,其已知晓先王之道吧!能治其国家,谁敢欺侮他呢!’今国家闲暇无事,却不未雨绸缪,而是及时游乐嬉戏,遨游怠惰,这是自求灾祸啊!祸福吉凶,无不是自己求之的啊!《诗·大雅·文王》之篇说:‘将永远配合于上天所赋之命,自求于仁并行仁者方能求多福啊!’《尚书·太甲》之篇说:‘天作的灾祸,犹可逃避之。自作的罪孽,则不可有生路了!’说的便是这般道理啊!”
【议论】
荣辱有自,于仁为异;祸福无由,惟人自求。
3.5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俊杰,才德之异于众者。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〇廛,市宅也;公家所建,供商人储货。〇征,征税。〇法,市官之法。)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〇关,关隘。〇讥,查问。)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〇夫里之布,税有夫布与里布之分。夫布,人口税,今谓丁钱;里布,一种地税;布,钱,货币。市宅之民,已赋其廛,又令出此夫里之布,非先王之法也。氓,民也。)
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〇济,成也。〇天吏,奉行天命,施行德法。)
【述要】
孟子开陈道:“为君者尊重贤良而使用有才能者,使其中俊杰之士在位当职,那天下士人皆心悦而愿立于其朝任事了。于集市,或仅于储存收租而不于货物征税,或仅以法征购而免于市廛,那天下商人皆心悦而愿藏于其市以经营了。于各处关隘,只稽查而不征税,那天下旅人皆心悦而愿出于其路以行游了。于耕者,只需其助耕公田而不征税,那天下农人皆心悦而愿耕于其野以生活了。于居民,既已缴廛宅之租,无需再承担丁钱、地税的额外费用,那天下人民皆心悦而愿为其民而迁居了。
一国之君确实能行此五种良政,那邻国之民也会仰之如父母啊!如果邻国要率其国中子弟,来攻伐其所敬仰的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成功的。如此,则无敌于天下了。无敌于天下者,其君臣皆是天命所遣啊!然而不能称王的,从来未有啊!”
【议论】
五者为仁政之具体。为仁政者,为天下之父母;不为仁政,则为天下之寇仇。
3.6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不忍人之心,天地以生物为心,而所生之物因各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所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也。)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先王有不忍人之心,言众人虽有不忍人之心,然物欲害之,存焉者寡,故不能察识而推之政事之间;惟圣人全体此心,随感而应,故其所行无非不忍人之政也。)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乍,犹忽也。怵惕,惊动貌。恻,伤之切也。隐,痛之深也。内,结。要,求。声,名也。)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羞,耻己之不善也。恶,憎人之不善也。辞,解使去己也。让,推以与人也。是,知其善而以为是也。非,知其恶而以为非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情也。仁、义、礼、智,性也。心,统性情者也。端,绪也。因其情之发,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见,犹有物在中而绪见于外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四体,四支,人之所必有者也。自谓不能者,物欲蔽之耳。〇贼,暴弃之。)
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〇凡,共也。扩,推广之意。充,满也。四端在我,随处发见。知皆即此推广,而充满其本然之量,则其日新又新,将有不能自已者矣。〇然,同“燃”。〇达,畅通。)
【述要】
孟子陈议道:“人人生而皆有不忍他人受屈辱、遭不幸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于是有不忍人之政了。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则治理天下之易可谓运之掌上。所以说‘人人生而皆有不忍人之心’,有何可以证实呢?今有人乍见弱小的幼子将坠入井,皆会怵惕而惊,顿生哀恻隐伤而往救之;此怵惕恻隐之心,绝非因结交于孺子之父母所以生之,绝非为邀名誉于乡党朋友所以生之,亦绝非孺子的哭救之声使闻者不适、不安而产生之,此怵惕恻隐之心,天生已有,非思而得,触景即生,不勉而中。
由此观之,无哀恻隐伤之心,非人类呀;无羞耻恶恶之心,非人类呀;无推辞让人之心,非人类呀;无知是知非之心,非人类呀。恻隐之心,是心中之仁的发端;羞恶之心,是心中之义的发端;辞让之心,是心中之礼的发端;是非之心,是心中之智的发端。人有了这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的四端,便能显用仁爱、义举、礼则、智识,犹如有了四肢而让人行止自若。有这四端之心却自蔽于私欲以至不能用之,而说自己不能有之,这是自我贼害暴弃啊!说其国君不能有而用之,这是贼害暴弃其国君啊!
共有四端在于我心,应当知晓,且皆要尽其量而扩充之,如火之始燃以燎原,泉之始达以成江海。如能扩充之,充分显用其仁爱、义举、礼则、智识,则足以保四海啊!如不能充之而任其为私欲所蔽,则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足以保全自己,更不足以待奉父母了!”
【议论】
恻隐之心,是从心中之仁发端而产生之情绪,从而显现出仁爱;羞恶之心,是从心中之义发端而产生之情绪,从而显现出义举;辞让之心,是从心中之礼发端而产生之情绪,从而显现出礼则;是非之心,是从心中之智发端而产生之情绪,从而显现出智识。仁、义、礼、智是人心本有之性;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人心实有之情;而仁爱、义举、礼则、智识则是人心性情之具体。性与情存乎一心,运于一心,由本性发端而生实情,并由实情之生而显其本性,最终显现其具体也。四端虽未言信者,既有四端之实,则信在其中矣。
3.7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〇矢人,制箭之人;矢,箭矢也。〇函人,制甲之人;函,铠甲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是矢人之心,本非不如函人之仁也。巫者为人祈祝,利人之生。匠者作为棺椁,利人之死。)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里仁为美,里有仁厚之俗者,犹以为美。尊爵,仁、义、礼、智,皆天所与之良贵。而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得之最先,而兼统四者,所谓元者善之长也,故曰尊爵。安宅,尊爵在人则为本心全体之德,有天理自然之安,无人欲陷溺之危;人当常在其中,而不可须臾离者也,故曰安宅。〇御,阻拦。)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由,与犹通。如耻之,莫如为仁。(为仁,不言智、礼、义者,仁该全体。能为仁,则三者在其中矣。)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反求诸己,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述要】
孟子开导道:“矢人难道比函人更不仁吗表面看来,矢人制箭矢,函人制铠甲,矢、函皆武器为克敌制胜,矢人、函人的用心似无差别。但矢人制箭矢,惟恐箭矢不锋利而不能伤人;函人制铠甲,惟恐铠甲不坚牢而为人所伤,二者之仁便不同了。同理,巫医的职责是祈福与治病,匠人的职责是制棺椁以送葬,表面看来,二者皆服务于人,无有不同。但巫医利人之生,而匠人送人之死,二者之仁也是不同的,所以个人要选何种技艺谋生不可不慎了。孔子曾道:‘心居于仁爱之域,身居于仁厚之乡,方为美善啊!择其居所而不以仁为处,如何能得为智者呢?’‘仁’字,她是上天最尊贵的爵位,被赋于人而人人皆有,是人世最安适的居宅,被藏于心而人人可用。有人却不使用而至于不仁,这是不智了。不仁不智,则无礼亦无义了,便要为邪慝所役使了。为邪慝所役而耻为所役,犹如弓人却耻于为弓,矢人却耻于为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如真心耻为他人所役,不如为仁。仁者一如射者,射者需先正身姿以瞄准,而后发箭,若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以再正己而已啊!”
【议论】
虽言仁、义、礼、智四者皆上天所赋之良贵,为人本有之性。若无恻隐之仁,其心但为私欲所侵而失其纯然明彻之体,则易失是非之明,故为无智;是非不明,羞恶之心难生,故为无义;无智无义,何能辞让?故为无礼。故仁乃四者之首要,可以统摄统言诸要。有仁,人类方能于万灵中居尊,故仁乃天之尊爵;有仁,人类方能关爱结群,立室建邦以居安,故仁乃人之安宅也!又因此故,仁乃人心之主宰,失仁者,失其尊,失其居,更失其主也;失其主者,如何不为邪慝所役使?而仁存乎人人之心,但须及时为仁而自我作主也!
3.8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〇喜,良知发现。喜其得闻而改之,其勇于自修如此。)禹闻善言则拜。(〇拜,诚心以受。《书》曰:“禹拜昌言。”盖不待有过,而能屈己以受天下之善也。)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有大焉,言舜之所为,又有大于禹与子路者。善与人同,公天下之善而不为私也。舍己从人,己未善,则无所系吝而舍以从人。乐取与人以为善,人有善,则不待勉强而取之于己,此善与人同之目也。)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与,犹许也,助也。与人为善,取彼之善而为之于我,则彼益劝于为善矣,是我助其为善也。能使天下之人皆劝于为善,君子之善,孰大于此。)
【述要】
孟子陈述道:“子路,若有人以他所犯过失告之,则心生喜悦。大禹不待有过,只要听闻善言,则心喜而拜。大舜则更有伟大之处了,他将善视为天下共同之善,而不以为有一己之善;可以舍弃自我而乐从于他人之善;又乐学取他人之善以为益助,而自为善之不倦。他自耕稼于历山、做陶器于河滨、渔猎于雷泽,以至后来为帝,无非是学取于他人之善而自为善之不止啊。学取于他人之善以为善,这是与天下之人相与劝善而共同为善呀,故君子的可贵,莫大于与人为善啊!”
【议论】
故知为善亦有次第。大者,与人为善,是乐与天下共善,自然为善也;次者,闻善则拜,是欣受天下之善,积极向善也;再次,闻过则喜,是自省以改过,勇于为善也。至于闻过而不改,至死不悟者,不在为善之范围也。
3.9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涂,泥也。〇涂炭,喻肮脏之地。乡人,乡里之常人也。望望,去而不顾之貌。浼,污也。屑,赵氏曰:“洁也。”说文曰:“动作切切也。”不屑就,言不以就之为洁,而切切于是也。已,语助辞。)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柳下惠,鲁大夫展禽,居柳下而谥惠也。不隐贤,不枉道也。遗佚,放弃也。阨,困也。悯,忧也。袒裼,露臂也。裸裎,露身也。由由,自得之貌。偕,并处也。不自失,不失其止也。援而止之而止者,言欲去而可留也。)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隘,狭窄也。不恭,简慢也。)
【述要】
孟子解述道:“伯夷,非其欲事之君不事,非其欲友之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整洁之朝衣朝冠坐于泥涂灰炭之中。常推其厌恶恶德之心以待人接物,以至于与乡人并立,如乡人的衣冠稍有不正,便望望然嫌弃而离去,好像将受染污一般。所以,虽有诸侯能善其辞命而来招引之,他也坚辞不受。不受,也是不屑高就于诸侯所招。
柳下惠,不以事污德之君为羞愧,不以居位小之官为卑下,只待进仕于朝,无论君德如何,无论官职大小,皆不隐其贤能而不用,必以君子之道为臣为事。虽被遗佚不用而不怨天尤人,虽遭阨穷之困而不自悯自忧。所以他说:‘你为你,我为我。你虽袒裼露臂、裸裎露身于我侧,如何能染污我呢!’所以柳下惠由由然自得而与他人偕相并处,却不自失其正。只需援其手止之便可留下他,之所以能轻易留下他,也是因为他不屑轻易便离去呀。”
孟子因此又道:“伯夷的行为,显得狭隘;而柳下惠的行为,显得于事不恭。隘与不恭,不应为君子所效法了。”
【议论】
隘与不恭虽各有所偏,而伯夷与柳下惠虽有所偏而不失为君子。然偏者不为常道,非伯夷与柳下惠此等先天气禀之高、且心思洁清者不能用之,否则易入于邪道,因此不为君子所由。君子于二人可齐其高尚之心,不可效其偏颇之行;君子所效法者,当为人人可学而从之常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