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台的取材已经过去了几天,再也没有见到有什么大的动静了。听了多方消息之后,我才发现原来这事是那可有可无的锦上添花,也难怪我们的“李糖精”完全不放在心上,后来都没有陪同取材的队伍过来。
既然我们这是“花”,那金贵的“锦”在哪呢?我也是过了几天后才知道。
这事儿还是从我们的丁馆长口里得知的,那天,丁老少见的过来了这边仓库了,说是想跟我们聊聊天。这可能么?反正我沏好茶,洗耳恭听就是了。
“小张啊?你没去和你那家门的‘大专家’打个招呼?”
“?谁?”
我看了一眼文胖子,他最近一脸“我布吉岛啊”的表情越来越多了……
“哦,也是我们江城来的,张LG你认识吧?跟你们施州关系还蛮亲的?”
从丁老的描述来看,我只想到一个人,可是这人是建筑学的大拿啊?应该不会来我们这……随即,我的心“嘭嘭”狂跳了起来,传闻中,他与我们这下面的两个5A级景区的建立息息相关。
“华中科技大的建筑系奠基人——张LG,张老师?”
“对,我说的就是他。”
“他来我们景区了?”
“你们这几天放假去了,他前几天就来了,我正好从住处下去的时候看见了他们,还一群人把他前呼后拥着,哼!看见我也不打招呼,那我也就不去和他打招呼,搞得他好像是个什么人物似的……那华中科技大的建筑系又不是他一个人建的,就是他开了个头而已……”
丁馆长散发的怨气我们隔着一张桌子都能感受到,我有些好奇其他人的感觉,趁着丁老发牢骚没有注意,快速看了一下这屋子里的人,果然,都跟着文胖子,翻起了白眼。
我赶紧坐正,因为我就坐在丁老对面,就听他继续说着:
“……小张!你也别太把他当回事!陈总还煞有其事地把他请到我住的那里提什么词……哦,对了……你们也来看看……”
丁老从他一贯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包里翻出一张复印件,扔到桌子上给我们看。
这是一首古文诗的复印件,有张老师的提拔,还写明是赠与我们陈老板的。
“小张啊!你看这……”丁老指了指这首诗词中的一句,把其中四个字指给我看。
“……夷水乡愁……”
“没问题啊……乡愁文化吗……这张老师早年的经历比较曲折,他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被迫只能躲在我们这施州下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施州就是我的第二故乡’,所以他这诗句一点问题也没有啊……”
我是这样想的,可是却再也不会直言了,静静等着丁老他发表自己的高见。
“这就是以后我们景区的名字了!”看丁老那痛心疾首的样子,还以为是犯了什么大罪。
“……他怎么有资格来给我们景区题名?找个州里的头头、省里头头也好啊?……再说了!我们景区这哪是‘夷水’!这明明是芭蕉河嘛!”
我已经难得去跟丁老扯“夷水”“盐水”“盐阳”“清江”这些有千丝万缕关系,又从来混淆不清的地名了,反正,宏观上讲,其实是没有问题的,况且,别人也没说这是给景区送的名字啊,也就是出现在了诗词里面……
鬼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我只能既不否认,也不赞同,继续等着看看我们的丁老馆长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他们!已经在鼓楼下面!那面‘磨墙’上动工扩字了!以后我们这景区一进来,首先看见就是这‘夷水乡愁’!……这还没正式开放,就‘愁’!愁个婊纸哦!”
丁老越说越气,突然把桌子狠狠一拍,吓得我……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冷静地专做靠在手上专心听讲,一边悄悄把耳朵肉压进耳孔,当做临时耳塞来用。
江城名骂的combo如期而至,我也就这样面不改色地、静静地,等这暴风雨过去……
等丁老骂过了瘾,他老人家又喘了一口气,这才终于说到了正事:
“呼呼……呼……对了!小张啊!他们说今天要在启程之前最后游览一下。估计等下要叫你陪同的,你们地方电视台的采访我看了,小张你还是没闲着吗!文字整理工作做得很好!关于杨家老宅的说辞可以再…华丽一点!这东西再好,也要有文学加工,效果才好吗!那这方面就是你的强项了,我就不再指导你了!………另外啊,这一次我也就不出面了,你应该怎么讲就这么讲,要让他们晓得,我们博物馆还是有专业人员滴!”
于是并不多时,这现场办公室的电话就来了,旭哥儿转眼间就来接我,要陪同这位老专家最后在我们景区转一转。
我是直接在杨家老宅等的他们,这十月一过,我们这也就没有那么热得难受了。所以我一直站在院子里等他们,听见嘈杂的人声,我也就露出微笑,看着上来的路口,首先看见的,就是这位被人搀扶的老专家,他老得连眉毛都是全白了,戴着一顶小草帽,穿着蓝衬衫、灰色马甲。看得出来,他老人家的这一套着装有些年头了,久到微微有些褪色。看上去他今天的气色还算不错,这样子吗……我只能说,人越老就越接近于骨骼本来的样子,还有他左右脸上各一块指印般的褐色老人斑,也说明了他正在日渐衰弱的事实……
打过招呼,听他的语调十分柔和,对我这第一次见的小辈,也是如同师长一般的语气。
犹豫再三,我始终没有把杨家老宅那发梦的故事说出来,在他的面前,我似乎感觉到了些许不同的紧张。等着他发问,我再去回答,我只能答些浅显的东西,好再老先生也没有过于深入的去问。
等老宅这一圈出来,我们就站到外面院子里歇息一会儿,此时,搀扶他的年轻人问了一个问题:
“我们中国的风水,到底是不是迷信呢?”
老人笑了,慢慢说来,轻轻声音,却无人去打扰,所以我也能听得很清楚:
“你们有所迷惑,那是因为现在世界上的建筑这一块是被西方把住了话语权。他们,将世界上的建筑史比做一个大树,我们,只是很早之前分出去的一枝摇摇欲坠的枝叶,他们才是顶上方蓬勃发展的长枝大叶。……这也未免太自大,太小看我们中华了!……你们今后要是碰上这样的外国人,可以自豪地告诉他,他们是那树上的,我们!早就是独立的一颗大树!
这风水学,就是我们建筑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说白了,这风水,就是‘建筑心理学’,一切都是为了住在这房子里的人服务的!
就拿我们现在站的这块地方来说,就符合‘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这也是我们古人的坏毛病,说事儿,他不说实,非要整点玄妙的比喻来说,可就是这样一点就破的东西,才让我们的传统文化一直是含蓄、中庸的,也只有这样,才能包容更多的内容……
前面说的,听上去是个玄学,可是用科学来分析,它是有道理的。这‘四圣兽的安歇养人之地’,和我们人类在幼年时受到保护所留下的记忆有关,只要是符合‘母亲怀抱感觉’的地,就是风水上的好地。说来也简单,就是大家小时候都是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所以‘玄武有靠’就是母亲的胸怀,‘朱雀展翼’就小时候呆在母亲的怀里,往前看,能安全的、没有阻碍的观察那些新鲜事物。‘左青龙、右白虎’就是母亲的左右手可以调整、保护孩子,这段记忆虽然长大后会消失在记忆里,但却是深深印在大家的潜意识里。表现在风水上,就是会下意识地感觉这样‘怀抱之势’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在加上每个人内心深处都不一样,虽然大致相同,但是细节难分……我们的传统文化很多都来源于易学,这其实是一门专门用来训练人类‘非实体感觉’的学问,你们想一想,这些称为‘玄学’的东西,不都是针对‘感觉’两个字来的么?它确实和这个实体化的物质世界息息相关,但是你要是处处都盯着这个实体世界来,那只能说是学得一塌糊涂、本末倒置……”
张老师的声音轻柔,语速不快不慢,我们这一圈人围着他,静静听他讲着。我,从没有想到,从头到尾我能一个字不打小差的听完,而且只是听上这一遍,我就几乎把这些内容全部印在了心里。
“……好了,老头子又罗里吧嗦了……我们去对面鼓楼看看……这民族建筑,要传承下去,可不能光靠村里乡里的人,你们要好好学,不要总看着那些西方的建筑,和我们的东西一比,那些算不得什么,只是造起来快,看上去也符合他们的审美观罢了……”
有人马上准备联系车,老人家摆了摆手,希望能自己走完这一段不短的路程,还跟我们打趣道:
“你们连我这要进棺材的老家伙都不如么?”
于是,没有人乘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跟在老爷子身后,从这山头上的杨家老宅,走去了对面山头上的鼓楼。
到了那里,这位老专家又说了些风水上关于选址要避讳的东西,大致就是不能让人处于不安之中,声音、气味、温度、湿度等等等等都要考虑进去。
理所当然的,就有人把话题就扯到了面前这栋鼓楼上。
“张老师,这……应该不是侗族鼓楼吧?哪有有钢筋水泥结构的?就算材料换了钢筋水泥,那里面的结构也不对啊?”
“……这我当然知道……但你不能指望用纯木结构搭这么高吧?就算现在还有这样的工匠,这时间和财力上估计也够呛……”
“可是,这打的是侗族鼓楼的名号啊?张老师不跟这陈老板说说?”
“……唉……你现在说还有什么用?修都修起来了,不如说些好话,多鼓励一下他,说不定还能给社会上做一些真正有益的实事……”
“……”
“年轻人,慢慢学吧……”
老先生看着面前这有些走味的鼓楼,叹了一口气,打算离开了:
“……时间也不早了,那我们就启程去恩县吧,我还想看看下面的彭家寨,年纪大啰……看一次少一次了……”
老先生一边等车一边再围着鼓楼转了转,走到鼓楼正面,看了看这边的几十米高的鼓楼,又看了看对面那毫无不起眼的“杨家老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心中一紧,很想上前去请教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叹气,可是这时,来接他的轿车已经开了过来。
于是,老先生在他学生的拥护下离开了,我只站在鼓楼这片高地上,远远地目送他们。等他们的车过了风雨桥,又往景区出入口的那坡道上爬着,我便朝着老先生的方向,发自真心地拱手一拜。
“学生我,受教了……”
起身之后,却发现那身前挡着他们身影的,是那小书生。
看着他一脸坏笑,让我十分不爽,暗暗从地上捡了个石头,一起身就扔了过去,他也“哎呀”一声,夸张地躲开。
我笑了,走过去这保坎最外檐,站在这高处望着老先生渐行渐远。下一刻,我们却相视一笑,只见我右手空无一物,只是假装有那折扇,再看那小书生,他把右手打开的折扇往左手上一拍,“啪”一声!
我们,一同收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