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妃坐在桌前,温柔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幅画。这幅画是昨晚和苏中钰携手画下的,是一幅荷花鸳鸯图。少部分出自苏中钰之手,大部分出自她的手笔。她心想,这幅图较之宫廷画师的作品,乃至宫外市面上的那些文人画,只能算差强人意。
数日前,苏中钰出乾清宫回来,兴致勃勃地对她说,要画幅画。
“画什么?”唐妃问。
“爱妃,你说呢?”苏中钰调皮地问。唐妃已有孕五个月,她发觉这段日子里,苏中钰容光焕发,声音清脆。她怀疑,自她们认识起,这应该是他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或许有甚于登基之初。
“画美女图?”唐妃出主意。
苏中钰不吱声,面露犹豫。过一会儿,他说:“美女图不易画,不如画并蒂莲。”
“何出此言?”
苏中钰抬起头,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一遍唐妃,说:“美女形似容易,神似却不易。就算神似容易,那也只是神态的‘神’,不是精神的‘神’。”
“您还有这等高见?”
“对啊,”苏中钰说,“朕自幼爱画,肯定有些见解,爱妃你不是知道的么?”这时,他一脸稚气,全无半分威严。唐妃被他的呆相逗弄了,心下乐不可支,可脸上却不脱端庄。其实,她那份端庄,是故意摆弄出来的。
“既然陛下懂绘画,”唐妃问,“能自己画张吗?”
苏中钰故作嗔怒状:“行,我不止要画并蒂莲,还要画荷花、鸳鸯。”
“等等,”唐妃说,“这种图多得是,您再画,不就落入俗套了?因循守旧的事少做。”
“那您有何见解?”苏中钰问,“朕想不出。”
闻听此言,唐妃也惶惑了。她“呃……”了一声,绞一绞双手,嗫嚅到:“妾孤陋寡闻,无甚可提的。”
“是,”苏中钰眼神游离,他陷入了沉思,“能因循守旧就不错,新路子不是想得就能得到的。”
“画吧。”唐妃鼓励道。
苏中钰也不再迷茫,他摆出笔墨纸砚,开始勾边。先从荷叶画起。苏中钰发觉,自己着实是位门外汉。提笔自然不成问题,毕竟要整日批答。可是,刚勾两笔,便察觉有些不对劲,左看右看,识不出有何漏洞。唐妃近前,见皇帝愁眉不展,低头看一眼画纸,笑道:“陛下,您这是画画呢,还是批答呀?”
苏中钰困惑万分。
唐妃走过来,抓住苏中钰手中的笔,说:“这是画荷叶,您下笔太用力,都快画出蝇头小楷了。”经这样点拨,苏中钰恍然大悟。他低下头,挠一挠头皮,脸颊泛红。
“您还是处理政事,妾帮您动笔吧。”唐妃软语道。
“是。”苏中钰放下笔,后退两步。唐妃站在案前,握起笔,叫宫女换了张纸,轻轻勾勒起来。她笔法细腻,画工精致,自是随意挥毫的苏中钰所不能比的。她刚勾好一片荷叶,把笔伸入砚台欲蘸点墨,就被人握住右手。她微微受惊,扭头直视,不是苏中钰又是谁?“陛下何故如此?”唐妃问。
“朕想画两笔,”他说,“看到你画,技痒。”
唐妃掐了一把苏中钰的脸庞,说:“别又画坏一张。”
苏中钰被唐妃的举止惊了个措手不及,叹了一口气,伸手搓一把被捏到的地方,他有些吃痛。“那朕就退下。”他悻悻然而去,可一回头,嘴角却挂着笑。唐妃心头有些淡淡的内疚,她想唤苏中钰回来,但想了一想,觉他画技尚浅,干脆自己动笔。她描好一片荷叶,托腮细想,觉不如把苏中钰叫回,让他也画上两笔。于是,她走向皇帝,行礼云:“皇上,妾有一事相求。”
“别多礼,”苏中钰转过身,弯腰扶起她,“何事?”
“妾思皇上国事缠身,整日忧劳,有时间画上两笔,倒也不错。”她一边说,一边把心满意足的苏中钰拉向案头。她把笔交到皇帝手里,鼓励说:“画吧。”
苏中钰噗嗤一笑,提笔勾线。唐妃在一边指导,劝他画得规范些,别再是老一套。他左勾右勾,居然勾对了。慢慢地,两片硕大的荷叶就出现在画布上,只是缺了颜色。
“您还想继续画不?”唐妃问。
“画。”苏中钰语气坚定,似胸有成竹。他一笔一笔轻绘,很快勾好荷花茎的边。然后是荷花花瓣,这下他就一筹莫展了,绘了几笔,总觉缺几分风韵。唐妃想,皇帝也该安歇,就说:“您去休息,妾来画。”
苏中钰心感遗憾。他搁下笔,一言不发回过身。唐妃心下过意不去,以为自己冷落了他,说:“您坐一边看,妾来画,行吗?”
苏中钰点点头,拉过一把座椅,坐下看唐妃勾荷花。不久,唐妃便画出两朵荷花的轮廓,只见它们似有迎风招展之态。苏中钰敬佩地注视她,感叹自己政事须依臣子,闲事须靠唐妃。他不自觉扯了扯自己衣袖。
此后的两个夜晚,他们一同作画,荷叶、荷花茎、荷花、鸳鸯、水纹,渐渐成形。颜色也一并涂上,光彩夺目。现在,唐妃欣赏的,正是它。
其实,唐妃知道,这幅画并未完成,因为题诗和印章尚缺。皇帝正在上朝,索性自己题一首,她想。她弯起手指,顶在唇边,构思起诗歌,突感一阵胎动。安胎药吃了不少,怎还会动呢?她另一只手抚弄肚皮,思忖道。待胎动稍减,她想,不如先考虑如何题诗,胎动是寻常事,太医自有办法。她“平平仄仄平”哼起韵律,又“荷”来“水”去吟起字词。不久,她抽出一张纸,在上面用毛笔随意写下:
“盈盈一水间,鸳鸯颈又连。
愿叶长护持,共宿长安眠。”
写毕,她楷楷宣纸一角,感觉写下的是首打油诗。字词不够古雅,韵律不够规整。她握起笔,欲在画上题此诗,却迟迟不敢下笔,生怕诗意不佳,破坏了画作之美。她摇头叹气,把笔搁在笔架上,纸放在一边,打算等苏中钰回来再商量。
这时,不知从哪隐约传来抽泣声。轻轻的,一阵一阵的。她起初以为是错觉,就躺在椅背上,静闭双目。但是,这抽泣声却越来越重,已让她不得不肯定,它来自宫中,而不是宫外。和她有关吗?还是和苏中钰有关?她起身,轻步向外面走去,想看个究竟。她出里屋,进前厅,见春霞坐在前门边,双腿蜷曲,两手抱住膝盖,头紧紧埋着。春霞是照顾她的宫女,也是和她与苏中钰相处最好的一位,夫妻俩对她最为信任。
“生病了?”唐妃轻手轻脚走到春霞身旁,抚她背脊问道。
春霞一声不吭,也不抬头,只有沉默。唐妃疑惑,弯下腰,勾一勾她的脖子。春霞使劲摇晃,差点把唐妃的手抖落。唐妃以为春霞怨恨自己,霎时惊惶,索性拍一拍春霞的背,尖声云:“怎生回事?”
春霞慢慢抬起头,转过脸,和唐妃面对面。唐妃见她右脸有个圆圆的疤痕,不大,但是在渗血,颜色显深。“这是?”唐妃问,见春霞不开口,说,“虫子咬的?”说完又糊涂,哪来这般大的虫子?
春霞不出声,任嘴角抽搐眼泪下坠。唐妃牵起她,把略显呆滞的她带到里屋一张椅子上,让她坐下。然后,她转身走向抽屉,拉开,从里面掏出一个小药罐,又回到春霞面前,告诉她:“我给你涂药。”接着,她二话没说,便捧起春霞的脸,打开盖子,伸右手食指进去,蘸点药,再轻轻涂到伤口上。春霞一直不吱声,也面无表情。
涂完,唐妃把药放回原处,回来问春霞:“这是什么人伤的?”
春霞忍不住了,微微低头,掩面涕泣。
“谁伤了你?”唐妃抱住她右肩,问。
“是淑……淑儿。”春霞终于不能沉默。
“啊?”唐妃大吃一惊。淑儿姓万,本是李太后身边的宫女,伶牙俐齿,城府极深。当初唐妃在李太后身边,就和万淑儿朝夕相处。唐妃与李太后不和,常招太后指责。每到此时,万淑儿便站在太后一边,先是甜言蜜语哄她开心,然后就含沙射影,把唐妃冷嘲热讽一通。听了这样一番言辞,李太后对唐妃,只可能更凶,不可能更宽容。唐妃心痛如绞,口上却说不出什么话。她被李太后逐出,与万淑儿自然脱不开干系。
“这……”唐妃紧按春霞双肩,“万淑儿脾气暴躁,这事我早有所闻。以后你就在屋内做工,浣衣之类要出门的杂物,就不派你出去。”
“派谁去都一样,”春霞抽噎道,“她见了我们房里的人,就破口大骂,不单骂我们,还骂您,说您是个,是个……”她住了嘴。
“是个什么?”
“婊子。”
唐妃目瞪口呆,双手颤抖,仿佛得了疟疾。春霞双肩感受到她的不安,下意识地摇动了下。唐妃发现自己的失态,松下手来。
“下次你别开罪她,她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忍气吞声吧。”唐妃顶着不忿的语气说道。
“她不在太后身边。”春霞低语。
“哦?”唐妃以为她也被贬了,心下泛着淡淡的喜悦。
“她前些日子去了东宫,不在李太后身边。”
唐妃一时缓不过气。她不明白李太后这一安排是什么,是贬还是升?皇太子苏剑忠才几岁大,坐不上皇位——不然她也只是亲王妃,而非皇妃。可太子这个称号,非同小可,她的丈夫不是整日为之长吁短叹么?肚里一阵不轻不重的疼痛翻上来,她明白又动胎气了,随便找了张旁边的椅子坐下,忐忑不安地思索着。
“娘娘,您身怀六甲,要不要给您倒杯茶?”春霞站起身,低头走到唐妃身边,温柔地说。她声音中的哭腔,竟全然消失不见。
“不用了。”唐妃有气无力地拒绝。春霞不相信唐妃不需要茶水,瞧她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起码需要熬些中药。但她不肯犟嘴,退到一边。
唐妃呆坐在那里。她想起自己在李太后那里所受的屈辱。本以为离开她,就可保后半生安寝,不料最终又逃不出她的手掌。现在李太后好像不多话了,却又要忍受来自另一个人的侮辱……她眼前一片模糊,伸出右手,狠狠擦一把眼睛,手掌湿透。她的右手向下滑,按住了鼻子。鼻孔在渗鼻涕,她觉察不到,可是手上眼泪鼻涕全沾上。
她腆着肚子,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春霞,”她缓缓吐出,“我想出去。”
春霞上前,递上脸盆手巾。唐妃流泪时,她匆匆出内室,为唐妃准备什物。她见唐妃神态郁郁,便拿起毛巾,浸好水,往唐妃脸上凑。
“不用。”唐妃道。她抢过毛巾,双手捧起,倏地按在双眼上。春霞在一边看着,只见她脸上的毛巾一点点滑落,双眼从毛巾背后一点点露出来。这对眼睛已然红肿,眼光愠怒,而非温柔。毛巾又滑下,翕动的鼻翼、下拉的嘴角,都露出来。春霞明白唐妃此刻已是怒火中烧,忙端起脸盆,弯下腰,毕恭毕敬地递上:“娘娘,还需要什么不?”
唐妃左手松开,右手捏住毛巾,把它搁在脸盆边缘。她沉默了半晌,春霞也是。两人无言许久,唐妃先开口:“春霞,你在哪撞上万淑儿的?”
“在浣衣的地方。”春霞轻声说。
“带我过去。”唐妃扶住肚子,驼着背,勉力站起。春霞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知道她有孕在身,身体不适,便来了句:“我去找她,娘娘,您别乱动,不然万岁爷回来,又得长吁短叹不是?”这时,另一位宫女夏莲跟过来,她听见“又得长吁短叹不是”这句,心下想:“娘娘一出事,万岁爷又要怪罪我们。”不过她并不抱怨,而是走上前去,说:“娘娘,春霞,你们也别出去了,我找万淑儿就是。”
“你知道她在哪里?”春霞问。唐妃站在一边,耷拉着脑袋。
“你不知道我对宫中各处了如指掌么?”夏莲道。
“那你快去把她寻来,就说我们找她。”春霞道。
“我想办法把她叫来。”夏莲撂下一句,转身奔出。春霞见夏莲已去,问唐妃:“娘娘,您要不在这儿休息?”
“给我摆张椅子到前厅,我要坐在那儿。”唐妃云。春霞担忧唐妃身体吃不消,但看她心意已决,只好顺从。她让唐妃坐好歇着,麻利地抬起一张椅子,快步跑进前厅,放好,然后回唐妃身边,一手抱住她的右臂,一手扶住她的左肩,费点力气抬起她。唐妃面上痉挛,双手时而托肚,时而扶腿,借着春霞的搀扶,蹒跚地走向前厅,在那张椅子上艰难地坐下。春霞见她额头上绽出了些许汗珠,咬紧牙,回到里屋,把脸盆和毛巾拿出,急跑到唐妃身旁,蹲下给她擦汗。
万淑儿被带来了。夏莲一路拽住她,让她站在唐妃面前。这女人比唐妃、春霞、夏莲等人都高出一个头,方方正正大饼脸,嵌着硕大的双眼、扁平的鼻子。但她那对大眼装的,是旁人所不及的机敏和韧性,这恰和李太后一脉相承。唐妃以为,万淑儿如果没这对大眼,没这种秉性,万万不会受宠。
万淑儿进门后,两眼就一直向上翻。这屋里的所有人,她都不肯正眼瞧一遍,哪怕唐妃也是。她站在唐妃面前,趾高气扬得吓人,仿佛唐妃是仆人,她是皇妃。
唐妃先开口:“淑儿,我们已有多年不共事一主,你何必冷言冷语呢?”她每个字拖得很长,却气息微弱,疲态尽显。才说这一句,她就无力言语了。
轮到万淑儿说话。她讥笑道:“我说我的话,关你何干?”她声线浑厚,宛如男子。
“够了,”春霞抢白,“你骂婊子作甚?还拿树枝扎我,你看,你看,我脸上的疤,还是你打的。”她边说边凑到万淑儿跟前,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痕,鄙视地瞅着她。
“我爱骂就骂,需要你指教?”万淑儿尖喊,“我俩都是宫女,你该为我说话,不是为某些人。”
“你别讲了!”春霞怒从中来,“啪”给了万淑儿一掌。这一掌,不打不要紧,一打可不行。万淑儿捂住脸颊,死死咬一咬下嘴唇,然后转过身,大跨步向唐妃扑去,抓住她的双肩。春霞和夏莲冲上去,欲拉开她,可万淑儿气力大,立马把两人撞开了。她不停摇撼唐妃的肩膀,口出粗鄙之语。唐妃本就体虚,如今受此惊吓,不禁失语,只能半忧伤半愤怒地盯住她。万淑儿骂完还不够,知唐妃有孕,便趁他人不注意,半弯腿,猛撞唐妃腹部。唐妃感一阵剧痛袭来,轻喊声“啊”,便滑落在地,肚朝下背朝上,不省人事。
万淑儿见唐妃倒地不起,觉怒气已消,又忧旁人怪罪,便起身后退。春霞、夏莲扑上去,一个拍背,一个复肩,连唤“娘娘”。但唐妃人事不知。夏莲起身,叫另一个宫女传太医。宫女离开。万淑儿跟在宫女身后,三步并作两步溜走。宫女太监都看在眼里,却没一个敢拦她,深怕招来李太后,惹上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