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王朝南部有一城,名曰南京。相较苏中钰所在的京城,这个“京”,在某些人的眼中,未免有些小家子气。但在更多人看来,南京不需矮人一等。因为,大燕开国之君,曾定都于此。驾崩后,按照遗诏,他与皇后被合葬在南京郊外。不久后,其继任者以巩固边防为由,迁都北方,南京只作为副都。
战端一开,许多南京人路过先帝陵寝,总会长吁短叹一番。有的人以为燕廷即将迁都,忙忙同亲朋好友商量今后的打算。后来,燕廷屡战屡胜,国都不必南迁。这固然是幸事,可它却让一些热爱本乡本土的人遗憾连连,因为南京少了一次建都的机会。
当然,北地一战,迁往江南的人也与日俱增。南京作为副都,不可避免地要接纳从北边过来的流民。好在,南京也是法理意义上的京城,两边百姓少有摩擦,日子一久,便可和睦相处。
其实,并非所有南来者都是流民,比如孟仪。上皇下葬两月后,他就调任南京任职。掐指一算,他已在此地客居半年。这半年里,他的生活同过去没有两样,政务、读书、会客。有时,他会派家人外出到先皇陵寝,上两炷香。
夏季的夜晚,炎热潮湿,容易使人心浮气躁,南京则更甚。偏偏孟仪年事已高,又身处此地。他自知在客厅内坐不到一个时辰,于是决意早早进里屋安歇。
“大人,”他刚起身,就听见家仆在叫唤,“外面有人来拜访您。”
“谁?”孟仪略带懊丧。
“他自称叫李清,是您的什么朋友……”
“快请他进来!”还没等家仆说完,孟仪就激动地说。他连唤家仆出门迎贵客进屋,又命另一位家仆斟茶。
茶刚摆上方桌,李清就在家仆引导下进了门。他刚跨进门槛,便拱手行礼:“仪兄,久仰久仰!”
“哪里哪里,”孟仪上前扶起李清,云:“李兄,你我自幼相识,多年不见,怎还行起厚礼了呢!”
李清边谢边入座。
李清和孟仪,是同乡,也是发小。两人在同一个先生门下读书。从入门起,孟仪的文章就比李清高出一筹。先生常以孟仪的文章为范文,鞭策其他学生,李清自然也在被鞭策之列。不过这并不损害两人的友谊,他们成日在一起背书,同学有羡慕的,有以此为怪的。教书先生平日只管授课,不管其它,被问及此事,惟应付几句而已。
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李清顺利中举,却在科考之路上停步不前了。孟仪中举之后,又是接二连三的成功,进了京师,进了英王府。官位越高,他同李清之间的联系就愈发稀少。这次会面之前,孟仪已有两三年没和李清通信了。他最近一次听说李清的消息,是从别人那得知,李清辞了官位,去南京教书为生。故而,他听家仆说李清来访,并未心生疑惑。
在孟仪的记忆里,李清心宽体胖,乐天知命。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老友,面庞和身段都比往日瘦削,脸色也较过去黝黑,但那对充溢着乐观和活泼的眼睛,至今未变。何况,他长相大段未改,孟仪怎会不认识。
两人客套寒暄了一回,面对面坐在小方桌两边。李清问:“仪兄,您在京城为官多年,还乡否?”
孟仪捋胡道:“当今政事繁忙,怎可贸然脱身。”他轻叹:“我已有几年未归,虽与父母亲友时有通信,但常年牵肠挂肚,总渴望亲眼见上一面。尤其是我那老母,身患眼疾,双目失明,我无力侍奉汤药,实在不孝啊。”
李清低下头。
“哎,”孟仪转了个话题,“李兄,您呢?”
“我和您不同。我已辞官,以传道授业为己任。逢年过节,总有空回趟老家的。”
“是吗,”孟仪嗫嚅了一阵,“李兄,我有一问,不知当不当讲。”
“请,”李清说。
“李兄,”孟仪语带犹豫,“您为何辞官?”
闻听此言,李清突然绷紧嘴角。他反问:“仪兄,您何出此问?”
孟仪以为自己激怒了发小,连忙说:“我不是冒犯您,只是顺口问问而已。”他又补充说:“若您以为这问题有冒犯之处,求多多包涵,我下次不问就是了。”
“唉,”李清苦笑,“你我发小一场,何必这么客套呢。”他决定坦白。他侧过头,一只手支住下巴,缓缓地说:“我只是不满阉党乱政,不愿与庸官同流合污。”他抬眼望一望孟仪,说:“我以为自己是一介粗人,哪怕装一脑袋诗书,也无补天之力。”
孟仪笑道:“您这话我听过。”
“谁?”
“在英王府里。”
“哦?”李清眨眨双眼。
两人相视而笑。孟仪愉快地询问:“我问你,当今新君即位,你还自怨自艾么?”
李清抖机灵:“您在庙堂为官多年,不应比我更明了吗?”
“我怎可摸清你的想法?莫让我越俎代庖。”孟仪扁一扁嘴。
“是,”李清兴之所至,来一句,“我和您相识多年,您要是连我的意愿都不清不楚,那某些人心里那点事,您大概更不明白。”
“怎会!”孟仪不以为然,“比如王府里某个和您讲一般言语的人,他和我关系友好,我了解他。”
“是么?”李清眼前一亮,“您有一忘年交啊,难得,难得。”
孟仪的脸色顿时转阴。他长呼一口气,声线疲软:“你说的倒也没错。我和他相处许久,对他时而熟识,时而不熟。”
“此话何意?”
“在政事上,我和他少有分歧。他登基后,我常上书给他,有些建议他会采纳,会执行。有些他即便不会采纳,也不会当面反驳。他身边的中官,比如龚诚、梁安,见到臣子都要礼让三分,与先前黄正之流判若霄壤。此前在英王府,我和他来往、议事,他便是如此。”
“这岂不是好事?”李清问。
“是,”孟仪放缓了语调,“他尚为英王时,我和他相处,觉他虽然年轻,但并无半分骄气。他对政局有不满,也多是长吁短叹,少有僭越之思。他偶尔会聊些家事,这时便温文尔雅,大概他对家中诸人是很满意的。”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端起桌上的茶水,狠狠抿了一口。
他又说下去:“自他登基后,我虽不能经常进宫同他谈话,可我身在朝中,有机会观察他。他发号施令,一日比一日凌厉。过往他只是发发牢骚,在臣子面前也谦虚谨慎,如今他愈发独断专行,常自发下命令。对家人,我看他也不够情面……”他声音突然发紧,像是在紧咬后槽牙说话:“说是不孝不悌,我看也不为过。”
“什么?”李清惊了,“您这是怎么了?给当今皇帝扣这般罪名。”
“我没错,”孟仪眼里有丝怒气,但声线依旧平和,“他对母亲、妻子、子女,哪一样合乎礼数?尊卑不分。”
李清嘴里“啧”了一下,忙伸手拍一掌孟仪的右肩,皱眉道:“这种事在皇家又不少见,过去在他们那里就有。”这时,他仿佛觉察到什么异样,哽住,停嘴了。
“李君此言差矣,”孟仪面色凝重,抽出右手抹一把脸,“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在先,他这点有亏,怎可服众。”
“可他御强敌于外,扬大明国威,有功于社稷。”
孟仪脸红:“你看来如此,有些人看来非也。如今就有大臣被贬黜了。”
李清困惑而视。
孟仪说:“徐世铭。”
李清说:“在下实不知。”
孟仪说:“胡尚书向皇上推荐徐大人,皇上不但不听,回头还把他贬到地方去。据说,是皇上不满徐大人搬弄是非,整日以占卜为乐,以嬉戏度日、妖言惑众等为名,让他离京的。”
李清一脸茫然:“此人何德何能,得胡公赏识?”
孟仪摇头。他说:“胡尚书乐于举荐人才,哪怕和他有过节者,也能得其赏识。当初上皇陷北地,徐世铭说想南迁,胡公大怒,痛斥他一顿,今日又不计前嫌,在当今圣上面前说好话,怪哉怪哉!”
李清说:“若无甚利益交换,那就是胡大人虚怀若谷了。”
孟仪点头称是。
李清说:“徐世铭被贬,可连累胡尚谦否?”
孟仪急道:“不,不。胡尚书仍在兵部。”
李清轻笑:“所以你看不透九五之尊吗?”
孟仪不言不语。李清明了其意。两人相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转换话题,大谈个人家事。其实国事一直停留在他们心里,只是他们所见略同,又碍于身份,不愿言明罢了。
孟仪的想法,绝非只有他和李清知晓。远赴南京那天,他同苏中钰依依惜别。皇帝满心不舍,他则借机劝说:“陛下,臣在您身边日子不长,但同您交情甚笃。望您能心胸宽广,肯广开言路。对身边诸人,理应讲信修睦才是。”
苏中钰恭敬回答:“明白。”
孟仪走后,苏中钰晚上和唐妃谈天,提及此事。唐妃素来敏感,她感觉孟仪话里有话,问:“陛下您怎么看?”
苏中钰憨笑:“他就是劝谏而已。朕身为天子,身边大臣谏言,不应以此为怪。”
唐妃眨一眨双眼,试探地注视着皇帝,试图得到他对孟仪此话的其它见解。只见苏中钰随意地坐下来,双脚前伸,惋惜道:“孟先生一走,身边少一可交之人了。”
唐妃问:“还剩谁?”
苏中钰随口说:“还有胡尚谦大人。”
唐妃惊讶:“您不怪罪他了么?”
苏中钰静静地站起来,踱步到房间一角。他低下头,默不作声,两片嘴唇翕动了几下。唐妃没动身,只是在原地觑视他。他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坦言道:“这些天朕想通了。”他泯一泯嘴,双目闪烁,又云:“胡尚书英勇无畏,临危不乱,同瓦狄人一战,军务由他操持,井井有条。朕年纪尚轻,于政事多有不通,诸多事务还需赖他帮助。”又苦笑:“上皇还驾前后,朕和他生过嫌隙,可我现在以为万万不能这样。朕同上皇过节事小,黎民百姓事大。”说完,他又缓缓走回书桌,轻轻坐下。
唐妃道:“广开言路、心胸宽广,哪点和您不沾边呢?”
苏中钰哂道:“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这话你不懂?”
“妻?”唐妃问。
苏中钰震住。他想到孟仪“讲信修睦”云云,心有所悟,抽出手来,握住桌上的毛笔,转了几下。唐妃不明就里,却没有再问。从她和苏中钰认识第一天起,他就常常若有所思,这对唐妃而言,已是见怪不怪。
就在孟仪和李清久别重逢的夜晚,苏中钰和唐妃也在一起闲聊。这天,苏中钰回后宫比平时晚,唐妃问他忙于何事。
“司礼监有人所为不法,朕得派人调查清楚。”皇帝斩钉截铁地回答。
唐妃本想问:“谁?”但她知道这事关国家机密,遂缄口不言。她只柔声道:“皇上安歇去吧。”
苏中钰莞儿一笑:“其实当下要事,无非肃贪、屯田、平叛而已。比起瓦狄人南下时,算不得什么。”
唐妃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想了想,言不由衷:“是。”
苏中钰却不止这么点话。他说:“上皇即位多年,施政弊处甚多。尤其是重用黄正,更是引发朝野上下不满。朕本以为击退敌兵,就可高枕无忧。但现在看来,我大明所面对的问题,不单在外部。”
唐妃听闻此言,非但不像苏中钰那般垂头丧气,反而掩口轻笑。她把手放下来,露出一副人见人爱的表情,冲苏中钰说:“这句话您已经重复许多回,没必要再重复。”
苏中钰嗔道:“朕话多你也烦恼么?那朕试着一天不说话,看你受不受得了。”
唐妃知苏中钰的话并非出自本心,于是笑道:“皇上终日操劳,现在既然回了后宫,就别再忧虑政事了,还是早早休息,明日专心理政要紧。”她想到皇上的身体,又说:“妾以为皇上这些天脸色不好,务需保重身子,哪日支撑不住怎成?”
“你又啰嗦了。”苏中钰撅一撅,孩子气地说。也是,他骨子里就是个孩子:“小时我娘亲也是这样交代,一天天下来,朕都忍不住想回嘴。如今你也是……都一样。”他害羞起来。
唐妃又笑。突然,她感觉腹中一阵恶心。她以为是胃病,急忙用右手捂嘴,企图不在皇帝面前失态。可是,干呕声从喉中冒出来,不听她使唤。她只好急行到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右手撑在桌面上,用力封住张开的小口。另一只手也伸上来,捂住胸口,紧贴皮肤划圈。
划着划着,她发觉有一只手在温柔地轻拍她的背。抬头看,不是别人,正是苏中钰。之前他双眼中还存在的几分幼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成熟和柔情。他关心问:“你这样几天了?”
“就这两天。”唐妃的声音小了很多,也软了很多。
苏中钰调皮地打量她。“你传太医了没?”
“没有,”唐妃答,“妾以为只是胃病,捱过两天就好。”
“不。”苏中钰断言。
唐妃先是困惑,后是喜悦。她站起来,抓住苏中钰的手:“也许妾真是……有身?”
苏中钰喜出望外,他连忙伸手,想紧抱唐妃,猛觉她有孕在身,就只把双手搁在她肩上。“爱妃,你在朕身边数年,始有身孕,真不容易,难为你了。”他激动莫名,声音不住颤抖。
“这孕期到底有几个月了?”突然,唐妃收紧了脸上的笑容,慌慌张张地问。
“你以前和我谈过医术,不应该知道这些么?”苏中钰问。
“按皇家规矩,兄长死去,服丧半年。这半年里,夫妻不得同宿。现在丧期刚过就有孕,外人怎生看待?”
苏中钰也哑口无言。
先皇入土后,起初他还能循规蹈矩,按皇家礼节,身穿热孝,夜晚除乾清宫,不去他处。可刚过一个月,他心内便如百爪挠心,就连白天翻看奏本,也愈加漫不经心了。龚诚看在眼里,却不敢说破。终于有一天,他和李莺在宫中一角相会,两人闲聊,不自觉把话题带到皇帝身上。李莺听说此事,笑道:“就让皇帝进万安宫呗!他是九五之尊,又有功在身,干嘛惦记这么多繁文缛节的?你大晚上偷偷送他进去,就说闲着没事,找人闲叙。”
“是。”龚诚搔搔头皮。
当晚,龚诚里应外合,把身着孝服的皇帝送进万安宫,幸少人撞见。在宫门口,苏中钰不让他人传话,偷偷走进宫门。刚踏入,就见到唐妃。她伫立在门口,身上套有一件白衣。见到皇帝,她双目圆睁,惊喜交加,但不敢出声。
至于皇帝,他三下五除二脱掉孝服,露出里面的浅黄便装,然后一把抱起娇羞万分的唐妃,紧紧搂着,朝内室跑去。两人坐到榻上,唐妃敛眉,顺从地让皇帝为自己宽衣解带。宫女们心领神会,当即吹灭灯,只留一根蜡烛。
之后,皇帝三天两头偷会唐妃。梁安后来也知晓,心里别扭,嘴上不说。万安宫附近的宫女宦官,个个守口如瓶。孝期过去,皇帝又回万安宫常住,他人也无从置喙。
“无所谓,”苏中钰想了想,说,“明天请太医诊治,若是怀孕,改改孕期便是了。至于临盆时如何,以后再议。”
“哦……就不知这孩子是男是女。”唐妃又担心起他事来。
“这也无需在意。”苏中钰安慰她。
第二日,后宫传太医为唐妃诊治,正是怀孕,已有一月。帝妃二人掐指一算,怀孕时间和先帝丧期刚好错开,无人能置喙。苏中钰乐不可支,连忙下旨,赏赐唐妃全家。
两位太后对此漫不经心。她们像事先商量好了一般,始终不愿祝福,连慰问也没有。唐妃对此,仅有淡淡不忿,苏中钰却怒结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