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北栀的实习生活就这样正式开始了。
急诊科不同于别的科室,每天来的重症病人不在少数,各种突发病人和紧急情况让人的神经时刻处在紧张状态,不同于那个温室一般的校园,急诊科更像一个二十四小时都要奔赴的战场,而宋聿修却永远是冲在前锋的战士,他手握利刃,披荆斩棘,似乎无处不可去。
为了更方便上班,陆北栀一个星期前就把行李搬回到自己家里,她家住在余安医院不远的一个小区。陆母几个月没见女儿,拉着她聊到半夜才放她去浴室洗漱。刷牙的时候,陆北栀被拉进医院微信群,过了一会儿,有人在里面发了群消息。
“明天早上八点,值班室早会。宋聿修。”
过了会儿,微信群里一片哀号,手机振得陆北栀脑袋发嗡。
第二天,陆北栀起了个大早,到值班室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她端着碗面小心翼翼地进去,找了个位置坐下,满头大汗地吃完。去角落的垃圾桶时,她才注意到沙发上还躺着个人。
陆北栀蹲下身,凝神去看。
那人的后颈笼在顺着窗棂洒下的昏光里,如同脂玉一般的脖颈线条延伸到衬衣领口下,他的侧脸轮廓流畅漂亮,鼻梁线条温润得如同在酒水里浸透过一样。而眼角生得最是好看,即便是睡着时,也给人感觉那里面有无限的东西。
陆北栀唯恐自己深陷进去,不敢再看,却又忍不住将视线再度移过去。
他身上盖着的那张薄毯不知什么时候被踢到地下,一米八长的沙发装不下他整个身体,修长的双腿交叉着从沙发沿垂下去。
陆北栀蹲下身,捡起那张薄毯,抖掉灰尘,重新替他盖上。不知道是不是搅扰了男生的好梦,他面容突然有些扭曲,似在梦境中挣扎,不自觉伸手扼住她纤细的手腕,仅一发力,便将她带入他的怀中。
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睛突然睁开,两人四目相对,均是一阵怔忡。
男生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瞬间让她整个人都僵直了。他的手心有着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凉意,一路从皮肤蔓延到胸口。
“好吵。”他的眼睛里聚拢了细细碎碎的光线,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逐渐消失。
陆北栀将手腕挣脱出来,直起身。
身后一阵窸窣的动作声。
她侧头,男生已从沙发上坐起来,慢条斯理地将衬衣的袖口扣好,随后在烟灰色衬衣外面罩上白大褂,一股清冽的酒精味里夹杂着好闻的男生体香。
陆北栀低头扣着手机,悄悄看了眼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真是难熬。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
终于,断断续续有人来了。沈霁初也在急诊科,昨天没见过。
“小学妹,又见面了啊。”沈霁初笑着打招呼,“昨天我有事请假了,没来接待你,不会怪罪吧?”
陆北栀礼貌地对着沈霁初问候:“学长好。”
沈霁初哈哈大笑起来:“我算哪门子学长,你叫我名字好了。或者跟阿修一样,叫我“喂”也行。”他将宋聿修的冷淡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惹得陆北栀也扑哧笑出声来。
被说坏话的人,手里转着圆珠笔,不偏不倚地靠在木质椅背上,看向偷笑的两人。
陆北栀无意间撞上他的视线,她从未见过哪个人的目光如此直指人心,仿佛能将一个人看穿一般。
值班室的人来得差不多齐了,宋聿修组织开会,主要是分配查房任务。有两个迟到的小护士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进来,动作不算大,却让不少人回头去看。
宋聿修止住话,扫了眼刚刚进来的两人。
眼风阵阵,看得陆北栀背都一阵凉意。
“对不起,早上送孩子上学耽搁了。”迟到的两人面红耳赤地道歉。
“那你们的青春应该用来陪伴家人,而不是病人。”宋聿修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却让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对不起。”
宋聿修点头,语气缓和了些:“下不为例。”
护士松了口气,小跑进来,陆北栀往里面挪了两个位置,对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除了刚刚所说的,502病房的蒋依依,谁来负责?”宋聿修视线逡巡了一圈,定格在陆北栀脸上。她祈祷着别点我,千万别点我。
“陆北栀。”
她心口一窒。
“急诊室不养闲人……”他话里有话,激得她立马举手:“我来负责。”
“你知道她的病情?”
“蒋依依,十二岁,疑似急性白血病患者……”还好,昨天晚上她就将近期送来的主要患者的病例背到烂熟于心。
宋聿修满意地点了点头:“散会。”
陆北栀腹诽,自己好像又中了他的激将法。
出了值班室,沈霁初撞了撞她的胳膊,满眼都是欣赏:“你可以啊,昨天刚来,今天就能上手业务了?”
陆北栀环顾四周,确保宋聿修没在,这才凑过去小声说:“为了过宋师兄这一关,我可不得有备而来。”
沈霁初哈哈大笑:“加油啊,看好你。”
陆北栀心想,不就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嘛,整得跟有多大困难似的。直到她进病房,才知道她轻视了她人生第一个患者的难度。
小女孩比陆北栀想象的还要暴躁,又哭又闹,蛮不讲理不说,还将她妈妈专程给她买的用来解闷的画册给撕得粉碎。因为不吃早餐,几个护士围着哄了半天,无济于事,最后只能放弃。
“小朋友,不吃饭会长不高的。”陆北栀走过去笑着跟她打招呼。
没想到小丫头一句“可你长得比我也高不了多少”,噎得陆北栀半天说不出话来。
身高是陆北栀的硬伤,为此她那位长她五岁的哥哥不知取笑过多少次。
蒋依依见她的反应很是搞笑,像是找了个很好玩的玩具:“生气啦,来啊,跳起来打我膝盖。”
“蒋依依!”蒋母见女儿越说越离谱,连忙开口制止。
蒋依依见母亲真的生气了,这才低头扒拉了几口饭,之后被护士带走。
“你贵姓?”蒋母打招呼。
“陆北栀。”陆北栀亲切地笑了笑。
“陆医生,不好意思啊。”
陆北栀小声道:“没事。情况是这样的,昨天依依被送进来我们做了个初步的筛查,发现她的白细胞降得很低,今天得给她全身做一个精密检查,我这边会安排护士过去。”
蒋母紧抿着嘴唇,眼里全是担忧,突然视线从陆北栀耳际穿过去,对着她身后穿白大褂的男人道:“宋医生。”
陆北栀扭头,宋聿修刚查完房过来,身后跟着不少人。
她侧过身,站到一边。
“我想听听您的诊断。”
“初步怀疑是急性白血病,等做完检查,我会请血液科的医师过来一起会诊,目前情况不容乐观,家属还需要做最坏的打算。”
陆北栀看着跟病人家属交涉的宋聿修,跟平常的状态完全不同,亲切而有耐心。
“怎么治疗?”
“针对这种病症,最有用的只有化疗。”
“如果不化疗呢?”
宋聿修顿了顿说:“平均只有三个月的生存期。”
蒋母闻言,再也克制不住,低声啜泣。宋聿修朝陆北栀使了个眼色,她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蒋母。这时,蒋依依正做完检查回来,从床上跳下来,一把将陆北栀推开,小女孩力气大得惊人,她向后一个踉跄,后背被一只手撑住了。
陆北栀回头,见宋聿修单手撑住她,一边正低头问同病房里其他病人的情况。
她重新站稳,蒋依依却一脸怒气道:“是不是你把我妈妈惹哭了?”
蒋依依恶狠狠地瞪过来:“坏医生。”
陆北栀第一天就遇见如此棘手的患者,心里暗暗亮起了红灯。她帮一边的护士推床,神情复杂更是乱了心思,力气一时没控制住,床身撞在巡回护士的腿上。
轰隆一声,惹得病房里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见到陆北栀如此丢脸,蒋依依的火气顿时去了大半,幸灾乐祸道:“笨手笨脚的,你真的是医生吗?”
宋聿修见女生背影一顿,不用想也知道,此时她的表情有多受伤。他内心思忖着,要她来第一天就单独负责病患是不是过于苛刻了,于是叫了自己身后的查房医生过去看看。
“陆医生。”他叫了叫陆北栀。
女生抬头看他的眼神有些茫然。
“出去。”他说。
陆北栀张了张嘴,想要说我能处理,但见他已被其他患者叫去,于是垂眸离开了病房。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激发了陆北栀的斗志,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她都在翻看蒋依依的所有检查结果。而宋聿修查完房回来已到十二点,他寻遍整个急诊科都没见到陆北栀的人影,心想着她这会儿恐怕不知道在哪儿哭呢。
哪承想她躲在值班室的小角落里,将病例研究了个遍,因为过于专注,连他进去也没发现。宋聿修这会儿也懒得再去病区了,倚靠在墙边,盯着这个娇小的女生。
直到她抬起头,发现了他,他才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走过去,问:“有什么发现?”
“病人的淋巴结和肝脾比之前的检查肿大了不少,加上血常规跟脊髓像的结果,是急性白血病无误了。”
宋聿修点点头说:“等会儿与血液科会诊,你也过来一起参加。”
“我?”陆北栀愣了一瞬,指了指自己。
宋聿修抬眼,淡淡道:“怎么,你没空?”
“没有,您肯带我,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宋聿修扯了扯嘴角,毫不留情地打破她所有的幻想:“想多了,我只是缺人手。”
他没有耐心再照顾她的情绪,转身离开了值班室,路上正遇到沈霁初,冲他招了招手。
沈霁初警惕道:“我看你这个脸色,感觉没有好事。”
“带她去医院食堂吃饭。”宋聿修一指身后的值班室。
沈霁初抻着脖子往里看,大概明白了几分,笑嘻嘻地说:“你手下的实习生,怎么不自己带?”
“让你去你就去,废话那么多。”
“我已经吃过饭了。”沈霁初抗议。
宋聿修从口袋里翻出饭卡,丢给他:“那就再吃一次,账算我头上。”
沈霁初捏着饭卡,大喜道:“你是说她的,还是我的?”
等他问完,被问的人已经走远了。
陆北栀将蒋依依的检查报告看完,抬头正见沈霁初站在窗外冲她说了句话,因为隔着一扇门,只能勉强读懂他的口型。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半,于是合上资料,伸了个懒腰后走出去。
午饭原本打算吃个面包将就下,结果被沈霁初催到医院食堂。
她曾听傅司南抱怨过余安医院的食堂有多难吃,本来抱着观望的态度,结果去看了一圈,菜谱比她想象中还要丰富许多,而且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
不过,傅司南从小就比她挑剔,两人虽是一个妈生的,口味却是天差地别。
食堂已经过了高峰期,人并不多。
陆北栀打好饭菜,找了个空位坐下,看了看沈霁初的饭盘里,基本没什么菜,诧异道:“你吃这么少啊?”
沈霁初笑道:“我早就吃过了,哪像你一样,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谢谢你专程陪我来。”陆北栀有些歉疚。
沈霁初摆手道:“没事,有人已经交代我要多关照关照你,再说我们打过几次照面,也算是朋友啦。”
“谢谢。”陆北栀眯起眼,笑了笑。
应该是李主任交代的吧,她含着绿豆汤的吸管。
大约是一大早太耗精力了,她整整扒了一大碗饭,又溜去盛了一碗,看得沈霁初瞠目结舌,小姑娘年级轻轻的,饭量却很惊人,转而一想,也难怪,在宋聿修的手下做事,不多吃几碗饭怎么行。他笑着问:“你宋师兄很磨人吧?”
磨人……
陆北栀闻言,呛得米饭都差点儿喷出来。
沈霁初一脸莫名,心里思忖,完了,又一个祖国花朵在宋聿修的摧残下精神出问题了。
“怎么了?”
陆北栀连忙摇头,正色道:“宋师兄一直都是这样吗?喜怒不形于色。”
沈霁初想了想,回:“也不是,高中那会儿还挺活泼的,虽然脸蛋好,但成绩巨差,班主任一度很头疼。”
“可是后来全省状元,含金量很高啊。”
“嗯,听说高二的时候他妹妹被查出了血癌,发现得不算晚,家里瞒着他一直在做化疗来着。家人生病大概成了他的动力吧,也是他学医的契机。”
陆北栀听得认真,没发现自己将筷子咬出了牙印:“他妹妹最后痊愈了吗?”
沈霁初摇头,语气有点感伤:“去世了。”没过一会儿,又补充道,“但不是因为血癌,是自杀。因为化疗而引起了精神抑郁,但孩子隐藏得很好,谁都没有发现,去世之前给阿修打了一通电话,他跟外校的人打了一架进了公安局,没有接到。”
陆北栀闻言瞳孔骤然张开,四肢百骸一阵冰凉。
“这么多年过去,这家伙还是没有放下吧,在他心里一直有个心结,寻常人还可以通过喝酒宣泄,但他是医生却不行,我甚至从来没见他哭过。”
陆北栀一时不知道回什么,甚至感觉自己喉咙里根本发不出声音。她低头吸了一口绿豆沙,有些苦,一直到喉头都没有半点回甘。
“抱歉啊,跟你说这么多。”沈霁初淡淡笑了笑。
陆北栀声音顿时哑了:“不会。”
吃完饭,沈霁初死活要给陆北栀买饭后甜点,本来她打算拒绝,路过超市立式冰箱突然站定,指着一排草莓牛奶扭头问沈霁初:“学长,我能买点喝的吗?”
沈霁初当然没有拒绝,用别人的钱讨好学妹,简直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啊。
陆北栀抱着饮料回急诊科,正撞见宋聿修从里面出来。
“宋师兄。”她喊。
宋聿修听到了,脚步却没停,隔了会儿,冰冷的声音从右侧传来:“有急诊病人马上要到门口,你还愣着是等我过来请你吗?”
“噢。”陆北栀转手将饮料塞到沈霁初手里,嘱托他帮忙送到自己办公桌上,随后跟着宋聿修跑了出去。
陆北栀跑到医院楼下,患者已被护士从救护车上抬了下来。
送人过来的消防人员快速汇报了情况:“从建筑坍塌事故里送过来的,发现得比较晚,双腿被砸断,有大出血情况,生命体征比较弱。”
急救床轮子急速滑过地砖,宋聿修有条不紊地指挥:“通知手术室的麻醉医生准备。陆北栀,你去看看有没有空出来的手术室,如果没有,再让李主任联系其他科室。”
“是。”
陆北栀转身便要往急诊科跑,地砖比她想象中要滑,宋聿修几乎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臂:“小心些。”
陆北栀顾不得道谢,因为此时病人的血压已经降低到50,处于休克状态。
她以最快的速度沟通好手术室,截肢手术耗时比较长,在这期间会有其他病人送过来,而光靠沈霁初一个人,根本不够。
如果能多做一点,也能缓解下宋师兄的压力吧。陆北栀心里暗暗想。
处理完两个急救患者的沈霁初已经累到不行,陆北栀递了块方巾过去:“学长,这个创面缝合的患者我来负责吧,你去看看其他人。”
沈霁初犹豫:“你可以吗?”
“别小看我,外科缝合这门课我可拿到了满分。”说完,她接过沈霁初手里的镊子,微笑着对病人说,“等下会有一点点疼,不过可以忍受,你不要乱动,否则缝得不好看,会留下疤痕的。”
受伤的是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女生,削水果的时候不小心在虎口处划了一刀,伤口有点深,闻言连忙将手伸了过去,歪头闭上眼睛,丝毫不敢乱动。
沈霁初看了心想,小姑娘唬人可比自己强不少。
手术室外的指示灯暗了,预示着手术已经结束。
宋聿修从里面走了出来,五个小时的手术已将他累得够呛,闷声坐在急诊科走廊外的椅子上休息。
麻醉医生陈楠也没急着离开,他朝着宋聿修的方向扔了瓶水,随后在他边上坐下来,目光在急诊室逡巡了一圈,笑道:“你这回来的实习生没之前那么糟嘛。”
宋聿修拧开矿泉水瓶盖,掀了掀眼皮,扫了眼里面女生因为快速跑动而晃荡的马尾,淡声回道:“还行。”
陈楠一拍大腿,连叫两声说:“能从你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可不容易。”他呵呵笑着,小声试探宋聿修,“新来的妹子有男朋友吗?”
宋聿修沉默了会儿,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你一个大龄已婚男好奇这个干什么?”
陈楠哂笑道:“这不是我认识的那帮崽子好奇嘛,医院就这么点大,简直要成单身汉聚集地了,难得来个漂亮的,他们都抻着脖子一拥而上,只看谁做这个领头羊。”
宋聿修斜了他一眼,警告道:“少把手往我这边伸。”
“怎么了,难不成你还打算给自己留着?”
宋聿修哼哼两声,没有答话。
陈楠来了兴趣,眼睛瞪得像铜铃:“你真要给自己留啊?”
“就算是,有什么不可以吗?”他长腿一伸,答得有些随意。
陈楠看了看表,快到下班时间了,迫不及待地站起来:“你这样我更好奇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走,约着一块儿吃顿晚饭。”
宋聿修抬腕,低头看表:“不了,三十分钟后我还有一台手术。”
“你又是连轴转?”陈楠拍了拍宋聿修的肩膀,一脸不可思议,“工作狂,你这样要还能找到女朋友,我跟你姓。”
人走了,总算清净了些,宋聿修闭目养神,发现根本睡不着,于是睁开眼,眼神却不知不觉扫到不远处的人影。才短短一天,她已经跟护士们打成一片,此时不知道在聊什么,仰头哈哈大笑,那个极具感染力的笑容让他目光微微定住。
女朋友……
宋聿修微微眯起眼。
她才十九岁,“女朋友”这三个字仅仅只是往她名字前一放,他都感觉自己犯了死罪。
陆北栀从里面出来,在走廊见到宋聿修,脚步顿了顿,站到他面前。
“宋师兄。”她轻声叫他,“你还好吧?”
“嗯。”宋聿修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随后说,“时间差不多了,你忙完就下班吧。”
“师兄你不走吗?”
“我还有手术要做。”他仰头喝了口水。
陆北栀盯着他上下翻动的喉结,心里突然感叹,好性感啊。
待他喝完水,陆北栀匆忙撤回视线,心里盘算,他昨晚睡在值班室,下一个手术忙完怎么也得到清晨了,身体吃得消吗?
见女生站着不动,宋聿修抬头瞥了她一眼,斥道:“还不快走,是想被我抓着留在这里值夜班吗?”
陆北栀如临大敌,连连摆手:“不了。”说完,赶紧溜之大吉。
跑得比兔子还快。
宋聿修不知为何,心里没来由地咂摸出一股愉悦感,低头勾了勾唇。
陆北栀回到办公室,托沈霁初帮忙带回来的饮料还在桌上,她将它偷偷塞进了宋聿修的抽屉后,才走去走廊对门的更衣室换衣服。
手机微信里,宋聿修私发了一条消息:“你今天表现得不错。”
陆北栀盯着对话框,舍不得关掉屏幕。
她脱掉白大褂,对着衣柜上贴的镜子左看右看,想起宋师兄刚刚的夸奖,心里一阵美。正逢未莱打电话过来,虽然隔着电流,未莱还是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儿,问道:“说吧,啥事儿把你高兴成这样了?”
“好事。”她守口如瓶。
“说,是不是宋师兄?”
陆北栀没有否认。
“我怎么觉得这么奇怪呢?”未莱托着腮,语气里全是质问,“我北栀小妞十九年没对任何男士动过心,别说我了,就连褚序跟你介绍对象都不下十个了,你每次都敷衍了事,可自从遇到宋师兄,你事事关心不说,还背着我们偷跑去余安实习,你不打算出国留学了?”
陆北栀低声回道:“这两者又不冲突。”
“得了吧,你现在会想出国?出个省你都不乐意了吧,你进余安是不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
陆北栀的小心思就这样被闺密揭了个七七八八,一时脸上挂不住,只好想方设法打着掩护:“我转到医学系,是想做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为祖国健康事业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又来了。”如果不是隔着几十公里,未莱恨不得现在就跑过去点北栀小朋友的脑门,让其清醒点,但碍于相隔太远,她只得饶有深意地留下一句,“你就给我在那儿装傻吧。”
挂断电话之后,陆北栀愣了一会儿。
近水楼台先得月什么的……原来她无意间做的决定心机有这么深?
她单手褪了肉色丝袜,见更衣室没人,笑着扭动着脖子,结果一时得意忘形,对着镜子又唱又跳。她觉得还是不过瘾,学着孙悟空抓耳挠腮的动作,一边比画,嘴里还在念:“呆子,师父呢?”
她转身,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渐渐低了下去,被吞进了肚子里。
更衣室的门大开着,一位医生领着几位病人家属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满脸诧异地看着她,而在他们的身侧站着的不是宋聿修又是谁呢,他的后面还有几个小护士。
忘了他去手术室要经过这里了。
陆北栀脸上当下青红交加,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知谁笑了一声:“表演看完了大家都散了吧,演员要退场了。”
陆北栀隔着人群跟宋聿修对视,看不出他脸上什么表情。
更衣室里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清。
而外面的走廊里人来人往,嘈杂如往昔。
“宋医生,手术室已经准备好了。”不知谁在走廊尽头叫了一声。
宋聿修淡淡“嗯”了一声,走了过去。
回家的路上,陆北栀一个字都没说。傅司南转动着方向盘,心里狐疑,寻常这个妹妹见了他叽叽喳喳像只喜鹊,今天怎么蔫儿得跟在太阳下晒一天的大头菜一样。
他腾出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瓜子:“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我想死。”半天,她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傅司南将车停在路边,耐心地问:“说说吧?”
陆北栀将手肘抵在车窗上,右手支着下巴,神情郁闷:“哥,你当初追方灿灿为什么没有成功?”
傅司南没想到她有此一问,怔了会儿,答得模棱两可:“从条件上看,你哥哥我肤白貌美大长腿,外在形象没得挑,至于其他的,大概是我表现得不好吧?”
陆北栀点点头说:“原来表现不好,就不会得到别人的喜欢啊。”
那她在宋聿修那儿的表现已经足够打分到负值了。
傅司南突然明白她低气压的原因,怒喝道:“别的就算了,你还敢瞒着你哥在外面追人?”
“我只是暗追,谁也不知道。”
“那也不行!”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今天回家我就告诉妈妈,你当初在高中成天让我帮你递情书,害得我没有好好学习。”
“你敢?”
“好妹妹,哥哥的意思是,你告诉我追的那人是谁,我好去帮你打听打听他的喜好,你放心,有什么事,哥哥罩着你。”
“你先管好自己再说吧,什么时候把嫂子追到手,再在我这儿当军师。”
傅司南语塞。
又是一夜未眠。
第二日,陆北栀顶着两只熊猫眼去上班,查房的时候遇到蒋依依,小丫头站在四人间的病房里大声嚷嚷:“陆医生,听说你昨天出了个大丑。”
陆北栀悄悄冲她摆手,暗示她小声些。
没想到蒋依依反而更加兴奋:“我要是你,早就没脸来医院了,没想到你人长得还行,脸皮却很厚。”
陆北栀点点头,没有反驳:“你前半句仿佛在夸我?”
蒋依依翻了个白眼,脸上多了些不自在的神色,背过身去不看她了,嘴里嘀咕着:“哪有。”
“不管有没有,小朋友,咱们今天要去化疗了。”陆北栀将推车推过去,示意她过来。
蒋依依见状,往妈妈怀里扑,看样子有些抗拒。蒋母有些为难地看了陆北栀一眼。陆北栀笑了笑,悄声跟蒋依依说:“你是不是喜欢樱桃小丸子?”
蒋依依哼了一声,有些好奇她要干吗,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你经常抱着那本画册,看起来挺宝贝的,扉页贴着小丸子的贴画。”陆北栀走过去拉她的手,她竟没抗拒,跟着陆北栀坐上了推车。
“你喜欢她?”
蒋依依斩钉截铁地回道:“不喜欢。”随后努了努嘴,“不过我们班的班长喜欢,我才有点好奇的。你想啊,男孩子喜欢这种女性化的东西,多奇怪啊。”
陆北栀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了然地笑了笑。
蒋依依多此一举地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是个孩子。”见陆北栀没有回她,只是在一旁偷笑,她咬了咬下唇,“好吧,你别告诉我妈妈,我以后都听你的。”
“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陆北栀将蒋依依推进点滴室,根据她的病情做诱导缓解治疗,挂了半瓶胰岛素后,她身体的应激反应比想象中还大,出现了呕吐的情况。
人类在病魔面前变得不堪一击。饶是蒋依依平时如何浑身带刺,此时也变得虚弱不堪。蒋母站在一旁看也不敢看,强忍着眼泪。
“妈妈,我想喝点水。”蒋依依不愿让妈妈难过,故意将妈妈支开。一直到妈妈离开病房,她才痛苦地叫出声来。
陆北栀蹲下身,擦掉蒋依依额头上的汗,温声道:“依依,你今天格外乖。”
为了缓解她的疼痛,转移注意力是唯一的办法。
谁知小丫头一点也不领情,就算是这个时候也不忘嘴硬:“你少来。”
“等你好了,把你们班长介绍给姐姐认识好不好?”陆北栀轻轻哄着她。
“你想干吗?”
陆北栀凑过去,见她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的,脸色苍白如纸,心里一疼,抚摸着她的额头:“我帮你把把关啊。”
蒋依依意外顺从地没有说话。
半晌过后,蒋依依突然呻吟着张口,眼角有泪滑落:“我可以牵一下你的手吗?”
在这个小小的化疗室里,这个她平时取笑的医生,好像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陆北栀打开手心,将她小小的手指回握住。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陆北栀心想,她好像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这一小刻的温柔,大概就是无数人克服医患关系排除万难也要前赴后继的理由吧。
蒋依依被送回病房之后就睡着了,有蒋母在一旁守着,陆北栀退了出来。
今日难得清闲,没有急诊病人进来,陆北栀推开办公室的门,宋聿修没在里面。
十有八九在手术室吧,她想。因为没吃早餐,她快速扒完饭,鬼使神差往手术室走去,正逢宋聿修做完手术出来。他褪掉无菌手套后吩咐护士将污染器械带出去,自己弯腰在洗水池边清洗。他额间还有汗没擦掉,顺着耳朵流至锁骨,在绿色手术服上泅出一小块圆点。
有麻醉医生从里面走出来,似在跟他说话,从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大概能猜到是在聊手术过程中病人的状态之类的话题。
宋聿修拧紧水龙头,双手撑在水池边沿,偏头过去很认真在听。
任何一个人见过他工作时的状态,都无法不被吸引吧。他专业严谨,明明是众人口中的高岭之花,却对病人亲切温和。表面装得毒舌刻薄,其实懂得她的难处,谈不上体贴却能轻描淡写地化解。
陆北栀扒着走廊的墙壁偷偷看他,这个男生背上生着双翅,眼里带着光芒。
阳光从窗户外落进来,宋聿修抬起头,看见正对着他的方向,女生露出的半张脸,虽然只有一点轮廓,但他还是清楚地认出了是谁。
陆北栀被他捉住,匆忙撤回身子,但斜斜落在地上的影子出卖了她还在那里。
宋聿修缓缓走过去。
听到脚步声,她的心脏几乎快要冲破胸腔。
“站这儿做什么?”男生沉稳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他眼底仿佛转着一枚价值不菲的琉璃宝石,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形容不出来的似笑非笑。
“我想学习一下。”她解释。
但心虚的眼神又怎么能逃过他的法眼。
宋聿修笑道:“你在看我?”明明是疑问的语气,脸上的神色却是笃定的。
他蓦地俯身靠近,吓得陆北栀退后一步抵在墙上,哪儿也去不得,只能被他圈在角落里。他的手术服下摆摩挲着她的手背,像轻风拂过树林,耳边有沙沙的响声。
鼻尖嗅到的体香越来越浓烈,那是属于成熟男人的味道。
陆北栀的脑袋像被掏空,晕晕乎乎。
她平静了近二十年的心,就在此刻,全数丢盔卸甲。
实在……太近了。
陆北栀忍不住侧身避开了些。
“别躲。”他的手伸过去,捏住她的耳垂。一股温热刹那间传至四肢百骸,陆北栀浑身不自在,扭着下半身,活像一只被拿捏住七寸的软体动物。
“下次吃饭的时候注意点。”
陆北栀看到他指尖的米粒,顿时被噎个半死:“嗯……”
还好宋聿修的手机这时有电话进来,他直起身去接。
“A市周边有个地区突发火灾,消防员已经过去了,急诊科要出外勤。”宋聿修挂断电话快速跟陆北栀解释了事情经过。
“带上装备跟我走。”他留下一句话,快速向外面走去。
陆北栀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她感觉自己仿佛就要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