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翻滚,犹如实质的画面铺天盖地而来。
往事如烟,一幕一幕似乎是前世的记忆在我眼前浮现。
那是属于这个男人的记忆。
第一副画面,年轻版的大叔带着安全帽,在铁道上工作着,那个年代人力匮乏,八十年代的中国是一切开始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时刻,整个社会人们思想普遍纯真,作为时代的一员,他不过是最底层的一名铁道工人,不仅需要铺陈铁路,有时候还会帮忙维护电网,确认调车作业的安全。
这个男人向来沉默寡言,但为人勤恳老实,同行和上司都很喜欢他,虽时时拿他来说笑,常言这么大人了老这么木讷可不行,否则一辈子讨不到媳妇。可大家是出于关心和爱护。
男人永远憨憨的笑着,说不着急。
可在每一个繁星满天,月上柳梢头的时刻,坐在铁轨的边缘,看着人来人往,一辆辆火车渐行渐远,也曾几许迷惘,几许幻想,像我这样平凡的人,会有幸福的那一天吗?
男人没读书,几乎没什么文化,可他偶然读过一本火车客人不小心留下的诗集。他也开始用铅笔在纸上留下拙劣的字迹:
我望向北
化作了一座桥
时光没有压弯我的腰
我仍希望做新时代的坐标
我在等你出现的那一刻荣耀
尽管再多的雨打风飘
我望向北
化作望北桥
……
不知不觉,我的心被画面里的他牵着走,迫不及待想知道他接下来的命运。
第二幅画面,偶然间他遇见了同样平凡的她,是车站新来的售票员,她在大多数人看来是那么普通,但在他眼里却显得那样动人,他没有事情的时候喜欢在角落看着她的微笑她的一举一动,那样平和温婉的样子,待人接客平易近人,竖着齐耳的短发,干净清爽。
我忽然泪目,那不就是我那死去的妈妈,和印象里的那个刻薄女人出入太大。
站长看出了他的心思,带头牵线,在一大帮同行朋友帮助下,安排了他们的相亲,他送了一首诗给她,叫做望北桥。
望北桥是他寄予想象中未来和远方的样子,如山间四射的阳光,夜间弯弯的月亮,他希望给她的生活是漫山遍野山花的浪漫,生活是江河奔腾的形状。
她被他打动,他们缔结连理,领了结婚证,办了简易的婚礼。婚礼没有大大的房子和长长的轿车,那是他们不敢奢望的样子,他们明白知足长乐的道理,收获为数不多的亲戚朋友真挚的祝福,对于他们,就够了。
他们是那样恩爱,过着世俗爱人最世俗的生活,材米油盐酱醋茶以及床头争吵床尾和。
那年,妻子怀孕了,狂喜过后是无尽的忧虑。
男人走上大街,买了一包烟。从那时起他学会了抽烟,因为他在铁轨上思考了一夜,决心要当一个好父亲。所以,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买下一座专属于他们的房子,毕竟,长久租住不是办法。
经过多少省吃俭用和血汗,他们如愿付了房子第一笔钱。
我伸手想去拨乱那团迷雾,可为什么泪水会像决堤一样崩溃,为什么心会有针扎一样的疼痛?
第三幅画面,男人站在摇篮前,凝视着摇篮里那个小小的生命,她有着红扑扑的脸蛋,粉嘟嘟的小嘴,昼夜不停的哭闹着,她喜怒无常,任性而又那样招人喜爱。初为人父的喜悦、紧张、责任、忐忑让他手足无措,他试着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然而那个孩子一下子就用爪子握住了他,那双澄澈的大眼仿佛在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那一刻,她就是他的天使,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去守护她,爱护她,他喜极而泣,笑的像一个傻子。他拿着女儿的照片,四处逢人炫耀。
那你究竟因为什么离开了这一切?
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答案的揭晓。
最后的情景,是男人巡夜的画面,值班前,站长叮嘱完事宜后交给他一个布老虎,那是他请求站长夫人缝的,希望给女儿驱邪祛病和带来好运。
检查完所有仪器和设备,男人坐在站台上,想着不远处家里的妻子和那个小天使,头靠着一颗树干,迷迷糊糊睡着了,夜色那样皎洁,映着他嘴角的一抹笑意。
后半夜,一辆轰隆隆驶来的货运火车使他苏醒,朦胧中他看到火车行进的轨迹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静静趴着不动。
有人卧轨!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然而下一刻已经不允许他有过多的念头。
几乎下意识的,他就冲了出去,然而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秒里,他还是有过片刻的犹豫,但他只是脚步微微一顿,仍旧抛开了杂念。
将那个轻生的女人推出去的瞬间,呼啸而过的火车淹没了他,带走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也带走了他三魂七魄,站台上有只布老虎,默默目睹了一切,神色肃穆,有种庄严的忧伤。
烟雾渐渐消散,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和大叔并排站在了车厢走廊巨大的玻璃窗前,所有客人裹在各自的好梦里,火车依旧哐哧哐哧像条傻狗飞驰着,将远山、树影、河流、村庄、炊烟一股脑抛却,奔向无尽的天地,宛若人的一生,身不由己的奔波前行,错过的风景,却要用半辈子追忆。
我依旧陷在巨大的空洞里面无法自拔。那个男人用比我还要凄楚万分的笑容就那样静静凝望着我。
“所以,你就这样成了一个影子,一个鬼?或者说,一个游弋在火车上的幽魂?”
“是的。”
“那请问你,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我甚至并不知道女儿的名字,岂不是死的很冤?”
“所以你带着执念化作幽冥,只为看我几眼是吗?”
“从天堂溜出来一次,很不容易的!”
天堂?我冷笑:“别自以为是了!在世人眼里看来,你是舍身取义的英雄,无私奉献的传说,可在我看来,在你去救那个陌生人那一刻,你就已经在她和我们之间做出选择,你放弃自己生死的时候,已经是世界上最可恶最赤裸裸的抛弃。你这种人,就应该下地狱!”
大叔沉默了,垂着头望着地面,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可我实在无法控制说话的频率:“在我漫长的二十余年生命里,我和你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你和我,只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所以你若只是单纯的想得到我的原谅,那大可不必。”
那个大叔,不,应该说那个游魂流下一滴泪水。
灵魂也会有泪水吗?
或许灵魂的泪水没有重量吧,它从他的脸颊落入半空,慢慢砸在车厢的天花板,最后无影无踪。
“北北,我从不奢求能得到你的原谅。如果回到那一天我该作何选择,我也没有答案,因为过去的事情就是已经过去了,再多的遗憾也不能回到过去再来一次,你有多大的怨念,我就有多大的后悔。但我希望你能真正明白一件事。”
“你说。”
“爸爸,爱你!”
“你是认为没有人爱我吗?”
他摇了摇头:“那,不一样。”
心口隐隐作痛。
而忽然间,整个世界的光线明朗起来。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朝阳初露,万物渐渐有了新的色彩。随着光线渐好,他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奇异的变化,似乎……似乎有了瓷的质感。
“北北”
“嗯?”
“这次主要来,除了和你聊聊从前,最主要是和你告别的”
“哦,不就是再见嘛。”
大叔好气又好笑的摇摇头:“那么,最后,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我歪起脑袋想了想:“有”
“请讲”
“我虽然叫你大叔,那是因为习惯。可你现在的模样像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可明明上次你还是个中年大叔的……”
“问的好,”大叔眨眼:“偷偷告诉你个秘密。我们那边的世界和现实世界是相反的,你们是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是从幼到老的过程。而我们,是越来越小,越来越低,是从老到幼的过程。明白了么?”
“哇!真令人羡慕。第二个问题,上次我们见到那个望北江和望北桥真漂亮,是在哪里?为何我查了各种资料各地寻找都没有找到?上次那趟火车我后来专程去坐,路上也并没有再遇到过呢!”
大叔似笑非笑:“当然存在。因为那里已经永久的存在你心里不是吗?”
“切”我给他翻白眼以示不满:“那……我们还能再见吗?”
“不再见了。这一世或许是见不到了吧”
“你不能再从那里偷偷溜出来了?”
“不能了,对不起,北北。”
太阳已经升上了半山腰,光线越来越亮,而他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起来。
他伸了个懒腰:“那,差不多要说拜拜了。北北,我们能拥抱一下么?”
“算了吧,”我看着对方大咧咧的向我张开双臂,扭过头以示不屑。
“那……你就叫我一声爸爸吧,好吗?”
“不!”
“就一声。”
“no!”
他一脸很受伤的表情,尴尬的对峙几秒钟后,他伸出手:“那我们握一下手总可以吧?”
我轻蔑的“哼”一声,将手伸过去,在即将握住的霎那,他忽然变掌为一根食指,嘻嘻一笑:“像上次那样!”
我一脸嫌弃的看了看他,无奈的握住了他的指头。
像上次那样,像我一岁多那次一样吗?嗯,这时间跨度可够长的,妈的智障!
事实上我只是握住了一缕空气,但我们手的形状在空气中确确实实重叠在了一起。
太阳已经完全上到了半空中,我们父女二人四目相对,久久看着对方。他眼中的那抹灼热始终燃烧着,孕育着无穷的感情。温和,博爱,清澈,透明,温柔,和祝福。
他终于一点一点的,消散在透过车窗折射的阳光里了,仿佛被光线吸收了一样,蒸发的无影无踪。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似乎经历了一个光年的轮回。良久,我忽然打开窗户,对着外面一望无际的原野,对着风,对着远方的大山呼喊:“爸爸!我不恨你,真的,我原谅你了!你还能听得到吗?我也爱你!”
可惜,那个智障听不到了。唯有火车哐哧哐哧的声音,卖力奔跑的像一条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