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南京到昆明的k137的绿皮火车上,哐哧哐哧,背景音乐可不好听。
他穿一件湖蓝色破夹克,头发像一整只鸡窝扣在脑袋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对!就是那种片刻不停,仿佛少抽一口就要死的老烟鬼,整个人都被包围在一层朦胧之中。
因为没买上硬座,只能跻身在这种车厢两头的连接处,和这位大叔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我其实还可以去对面窗户边,很可惜被另外几位农民工大爷占了,正抱着鼓囊囊的编织袋鼾声大作,独留我一人在这享受二手烟的滋润。
呛死人了!关键是,烟雾缭绕还辣眼睛,太无奈了,我偷瞟一眼他摸烟时候的烟盒,嗯,快抽完了,还剩几根,再忍忍,快了快了。
人的心情很容易受到周围环境的践踏,出发时候的明媚心情,到此刻也就一扫而空了,想想也是,本就是一场烟花般地感觉,一时头脑发热,就上了这趟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见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因为冲动所以买了当天时刻最近的一趟火车票,因为买了一趟时刻最近的火车票,所以只剩下站票。
抛却眼前难捱的境地,到了地方后前景如何,说实话心里也没底,脑子不禁胡思乱想起来,想想自己这二十年来也是倒足了血霉,生下来就没了爹,那个命苦而刻薄的女人独自拉扯我到初中毕业那年也撒手西去,从此我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儿,不过那个女人还算有点良心,留下点积蓄,在靠着自己那帮狐朋狗友能蹭一顿是一顿,不然怎么苟延残喘至今?
我看了眼手机。二十点零八分,距离上车时已过了两个多小时,外面暮色开始四合,飞快闪过的景色是零星的灯火和远处的霓虹,对面的大叔重新点燃了一根香烟,当第一口浓雾喷出的瞬间,我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这也是两个小时以来我们第一次对话。
“大叔,这烟有这么好抽吗?你抽这么凶,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尽量保持语调平稳客气有礼貌,其实内心里早就开始怒吼了,你大爷的能有点基本素质么?老娘虽然不美但还算细皮嫩肉的,现在都快被你熏成包公脸了!
大叔一愣,羞答答一笑,一弹烟灰:“因为,在等一个劝我戒烟的女人啊!”
呵呵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劝你戒烟?做你的清秋大梦去吧,快抽死算了。
我给他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同时心情烦躁莫名,活动下酸麻的腿脚。我也真是作死,行程还很漫长,我居然要穿着这个高跟到终点吗?
这个狭长的空间一时间陷入宁静,良久,大叔忽然开口:“其实,是因为紧张。”
我下意识地说:“什么?”同时意识到烟雾驱散了很多,看来他是没在抽了,这下好熬多了。
“因为紧张。”大叔转过头望向窗外,火车驶入了一截隧道,光线暗了下来,他自顾自地说:“好久都没有过这种甜蜜而又紧张的感觉了,上一次有,还是在产房外面的时候呢!”
这家伙罗里吧嗦在讲什么?不会是个神经病吧?刹那间刚刚涌上来的一丝丝睡意全然不见,我不知道他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说,所以闭着嘴巴没有说话,静待他接下来的反应。
又是黑暗中的沉默,以及火车在隧道中疾驰而过那种独有的尖啸声,算了不管这个奇怪的家伙,我怕盘腿坐下,想靠着眯一会,心里默默数着,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两只青蛙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
不料大叔又说话了:“嘿,那个你……我们说说话吧。”
我问:“你是在和我说话么?”
“嗯”
“什么事?大叔?”
“聊聊呗。”
“嗯,那就聊聊呗。”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想告诉你”
“你今年有二十了吧?”
……
妈的智障,怎么聊天内容跟幼儿园级别的一样,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按理说这样一个穿着老土其貌不扬的人平时看都不想看一眼……莫非是他的声音还不错?似乎透露着一股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我犹豫了几秒,决定还是搭理他:“大叔,这样问一个年轻女孩子隐私不好吧?”
“嗷嗷!抱歉的很,你看看我,多久没和人说过话了,真的是一句话都不会说了,其实这一路上我都在琢磨跟你搭讪来着……”
为什么要跟我搭话?莫非想泡我?言念至此,心里倒也美滋滋的,长这么大还从没被人喜欢过呢,我当然知道什么原因,丑呗!不对,也不能这样说自己,一般吧,我就像一棵小草,一粒尘埃,茫茫然降临到这个花花世界,不知道归宿在何方。
等等,感情大叔你一副忧心忡忡模样抽了一路的烟就为这事发愁呢?说你怂呢还是傻呢?妈的果然是个智障。
我问他:“为什么要和我搭话呢?难道是我很美么?嘻嘻……”
他不假思索地说:“美!你是我见过世界上最美的女孩子了!你简直就是天使。”
我乐不可支:“大叔你可是我见过世界上最能瞎编的人呢。”
他很严肃:“怎么能瞎编呢?我说的是事实。”
我哈哈大笑,被人夸还是感觉棒。越来越有趣了。看来遇到个傻子一起聊聊天也挺好,这漫长的路途不那么寂寞了。就在这个时候,火车冲出了隧道,外面有路灯的光芒毫无征兆打进来,那一刻,我的视线和他相遇,他咧着嘴笑着,可眼神里有种灼热一下子击中了我,避无可避,我就那样全身微微一震。
气氛融洽起来,那晚我们聊了很多很多,我也不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信任感来自哪里,其实大多时候是我在说,他傻笑着听,我也不管这个智障听得懂不,好久没有这样好好倾述一番了。聊到兴起,我居然连小到自己第一次来大姨妈,怎样从一个女吊丝逆袭女神的p图秘诀,口红心水的色号等等都说,大到自己的身世,初中毕业出去打工的种种情形,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口无遮拦,会下意识不好意思望他,而他始终微笑着听着,眼睛里那抹柔和从未散去,不时符合几句。
“你妈妈走之前,过得很不好吧?”
这个问题勾起我很多不好的回忆,我想选择缄默,可发现办不到。闷了这么多年的心事,其实说说也无妨,反正他也是个陌生人加智障。
“她是个泼妇!打我有记忆起,就是她无尽的怨天尤人和咒骂,她在外面工作不顺心了就回来掐我,拧我。她好不好又怎么样?是,的确,我那忽然间杳无音讯,连样子都没见过的父亲,或许抛弃了我们?或许早就死了?可是,这能怨我吗?是我选择生在这个破家里了吗?为什么要把她生活的不如意这样施加在我身上?我恨她,说真的我一点都不感谢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
我是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的,我没有流泪,我早已认命,说的咬牙切齿,说的斩钉截铁,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当我抬起头我发现这位木讷的大叔居然背过身去,用袖子擦拭眼角。
“喂喂喂大叔,你泪点真低。我自己都早没什么感觉了的。”
他不理我,半饷,他徐徐转身,给我一个微笑:“假如,我只是说假如。每个人在出生前有被问起的权利就好了。”
“问起什么?”
“比如,被生下来你开心吗?类似的问题。”
我被他逗笑了:“得了吧大叔,你哄人的技术还真一般。不过,若干年后,你可是试试问问你家孩子,到这世上走一遭你幸福吗?”
“会的,一定会的。”
我不确认他说会的是指一定会幸福的,还是一定会去问的。
不过我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若是我也有这个这样父亲就好了,傻不傻倒还好,我也想拥有这样宽和的温柔,和那充满慈爱的双眸。这样的双眸,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大约是在梦里吧。
他问起我此行的目的,我说去见一个网恋男友。
“什么恋?”
“网恋啊,就是通过互联网认识的人,我们在网上相恋了。”
“互联网是什么?”
“不是吧大叔,你是活在古代吗?你不会连微信都没有吧?”我拿出手机给他展示。
他无奈的笑了:“我生活的那个年代,黑白电视机是我见过最高级的东西了。总之,你们就是连面都没见过就爱上彼此了是吗?
“对头。哎呀算了不说这个了,你真的是啥都不懂……”
“不靠谱啊不靠谱……”他喃喃自语。
说累了,我问他:“哎,木头大叔,我讲这么多也挺累的,麻烦你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大叔斟酌良久,小心翼翼的问:“你想听什么?”
“随便你啊,比如,讲讲你老婆啊,你孩子啊,你都这么大了,不会没有老婆孩子吧?”
那真是一个极其乏味的故事,两个人是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因为相亲而走到了一起,过着朴素而简单的生活,通过两个人共同努力,结婚四五年后贷款买下属于他们自己的第一套房子,房子很小,但想到他们即将诞生的宝宝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
普通人的普通生活,没有起承转合,没有大起大落,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隅。他说到这里止住了嘴,我也没有听下去的欲望,我打了个哈欠。
“嘿,能跟我说说你的名字了么?小名也可以呀,这样叫起来方便的多了。”
我内心暗笑,这么认真干吗,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在浩瀚无垠的生命长河中恰好同处一室,共赴过一段短暂旅途,刚好还聊得来,但名字有那么重要吗?今夜过后,怕是今生不会再有什么联系吧?
出于尊重我说:“叫我北北吧”
大叔若有所思:“哦,北北……嗯,好名字,是你妈妈取的吧?我理解你名字的含义!”
突然间一声急促的尖锐呼啸,吓得我全身一个激灵,四面八方被黑暗所包围,原来是火车又进入隧道了,这次的噪声格外刺耳,伴随火车摩擦铁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在幽暗的隧洞中被千万倍的放大。
“莫北北!”
是大叔的声音,因为那巨大的轰鸣声,他几乎是在用吼的声音对我说。
“怎么啦?!”我吼了回去。
我好奇的瞥向那边三位东倒西歪熟睡的农民工伯伯,这么巨大的动静都没吵醒他们真是奇怪。
“莫北北!你一定要记得,就算你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你,你也千万别抛弃这个世界呀!”
那样振聋发聩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地。
来不及反应,他继续大吼着:“北北!你!准!备!好!了!吗?”
我站起身来,呆若木鸡的看着黑暗中对面的人影。猛然的,那一刻,火车冲出了隧道口,下一秒窗外的景色毫无保留的倾泻进了我的眼眶,而所有噪音都被抛在了脑后,世界恢复了宁静。
我瞬间就被那样的美震到无法呼吸,只见一轮巨大的冰轮下,峡谷的一切披上了一层轻纱,一条白练巨龙倾泻而下,源源不断汇入不远处那天横亘天地的大江,山河清寂,庄严,肃穆,烟波浩渺,蔚为壮观,成群的参天大树傲立天地,漫山遍野的花海随着大风低声吟唱,而列车行驶在一座高架桥上,两侧是深不见底的深渊,那样的壮美绝伦,这一刻再也找不到世上的任何词语形容当下的感受,全身上下只是充满无穷无尽的感动和绝对的安谧。
这是哪?
朦朦胧胧中,我听到有人说,那是望北江。
这条大桥叫望北桥,是我修建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