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战鼓擂起。我掀帘而出,已有卫士将我的马牵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我问那个卫士。
“楚军袭营!”他的话刚说完,我已跃上马背,疾驰而去。
再过几个时辰就是项羽的衰期了,他们居然会选择这个时候先发制人!虽然项羽的决策一向难以估计,但这样的行为也太过冒险了。不过如此一来,我们的战略也被全盘打乱,只得见机行事了。
还没到营边,就听到呐喊厮杀声一阵阵传来。附近的将士一见我来了,纷纷聚拢过来。我正要下令,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灌婴。
他是从主营来的,见到我先问出了什么事。我说是楚军袭营,具体情况还需再探。
“请齐王务必将贼寇拦截在外营,汉王稍后会亲自率后军出援。”
“了解。”说完便对周围将领下令,让他们安抚将士,列阵防守。同时调动所有弓箭手和盾甲兵,务必将楚军堵截于此处。
我又问身边副将:“敌方主将是谁?季布还是项庄?”
副将答道:“都不是,是钟离眛!”
闻言,一股寒意从脚底袭来。将士们受命四散而去,楚军还在一点点推进。只有我愣在原地,品味着那三个字的意思。
战况不允许我继续逗留于真实之外,楚军的进攻速度非常快,没多久就到了眼前。灌婴在不远的地方提醒我注意,我抽出剑,恰好看到那个在乱军中奋战的人。
一瞬间,周围的呐喊声仿佛消失了一般。一切都凝固住了,举起和落下的刀枪剑戟、张皇和愤怒的表情、活着和死去的肢体。在这充满万千种姿态的战场上,我那浴血奋战的好友,竟是如此刺眼。
“钟离兄!”心中的惊骇化作口中一声惊呼,手里的剑从没这么沉过。
大概是听到了我的叫喊,钟离眛转向这边。我刚刚燃起一丝希望,他便已如风一般席卷到我面前,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中长枪,直刺过来。我下意识抬剑格挡,惊疑不定地朝他吼道:“钟离兄,是我!”
这句话是没有意义的。他当然知道面前的敌人是我,知道得再清楚不过。真正糊涂的人是我,是我没搞清楚,面前的人是我的敌人。
一击不中,接下来便是疾风骤雨般的猛攻。不过数回合,我的剑已有好几次险些被他打落。虎口在隐隐作痛,我猜想他上战场前一定喝过酒,他每次喝过酒后力气都特别大。
“唰!”只一闪神的工夫,我的肩膀就被他刺了一枪。好在我反应迅速,向后一仰翻下马来,堪堪躲过这致命一击。但饶是如此,那一枪也已透过重重衣甲,在我肩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
四周混战的骑兵见主将中枪落马,自是心惊胆寒。大多数将士不再恋战,相互掩护着向后退去。楚军当然不肯放手,拉开阵型趁势掩杀。我落地之后当即护住要害后退两步,一抬眼就对上钟离眛冷漠的眼神。
他没有补刺一枪,只是抛下一句“这就是你的证明吗?”后丢下我转去屠杀其他齐兵。那些都是我亲手训练出来的士兵,但我却像个战场上的木桩,对他们的生死置若罔闻。
好在战事不会受我的心情影响。就在身边的齐兵一个个减少,最后一层防线即将被突破时,从左右翼分别杀来了两队援军。楚军虽然凶猛,但如此一来人数上就处于绝对的劣势,气势顿时被打压下去。齐军见来了帮手,终于提起精神,恢复阵型向我靠拢。我瞿然一醒,明白现在绝不是义气行事的时候。翻身骑上副将为我牵来的战马,开始下达命令,组织齐兵配合援军反击。
“你好像生来就晓得自己要什么一样。”钟离眛曾半开玩笑地对我说过。我一向不习惯多话,因此希望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要更改。我说过我会带出最强的军队,说过我会结束乱世,说过我要杜绝丑恶,永远问心无愧,说过我要实现王道天下……这些,我发誓绝不改变。
我还说过,钟离眛,是我的至交。
一个楚国军官劈倒了对手,趁隙袭到我面前,举起长刀对着我,面目狰狞。我单手持剑,只一错鞍,便将他斩于马下。那个人的尸体落到地上,很快被乱蹄踏成烂泥,头颅却飞向了天空,还保持着临死前那丑怪的面容,许久才落下来。我的身体里有什么正在复苏,而且正渐渐变得庞大。还有什么在格格作响,也许是我握剑的手,也许是我咬紧的牙关,又或者是我身体里的那东西。又有几个人攻了上来,我眨眼间就赐了他们归路。周围的敌军察觉到异样,全都不自禁后退了几步。
迷茫的人,从来都不是我韩信。
局势逐渐明朗,楚军的突袭部队人数过少,已经被我军重重包围。投降的人不断增多,当然也有一些负隅顽抗的,包括那个人。
鲜血顺着剑脊流淌而下,我策马缓步向前,穿过无数将士,向战场中心走去。包围圈中的楚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钟离眛怒吼一声跃下马,刺倒了距离他最近的汉兵,然后不住向远处张望,目光中透露出焦急和绝望。
他还在期待什么?
灌婴和我说,齐王不要靠得太近,再等一会就结束了。我没理他,继续向前,直到我和钟离眛之间再没有任何人。最后一个楚国士兵也倒下了。
我俯视着他,对他说:“投降吧。”
他最后向远处望了一眼,舔了下溅到嘴角的鲜血,笑得荒凉。
“再来,还没结束。”他说,“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