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一阵新漆桐油的味道扑鼻而来。这两天回到关中,闻的都是这种味道。也难怪,如今我已是中原唯一能与项羽抗衡的诸侯,百姓自然不会再让我住那些遭虫蛀的老旧房屋,虽然我自己时常忘记这一点。
“汉王,您不该喝那杯酒的。”陈平原本想把门关上,后来觉得味道实在太大,决定先敞开门放一会儿风。
“无妨,就一杯而已。你也看到父老乡亲们争相献酒的样子……”
“他们不懂,您还不懂吗?之前的病刚好,医官都说了不可饮酒的。”
“你什么时候像女人一样婆婆妈妈了?”我瞪了他一眼,端起他刚才放在桌上的解酒汤,“我就说男人不能亲自带孩子。”
一提到陈买,陈平的脸色立马变了。“汉王,买儿没给军里添过麻烦,我也没因此倦怠了军务。”
“我知道,我知道。”我作为掩饰喝了口汤,希望能跳过这个话题。门外有喧闹声传来,又过了不一会,两个小孩从门前追逐着跑过,随后的一个正是陈平的独子陈买。我朝陈平瞅了一眼,他也正望着门外,眉头微蹙。于是随口问他道:“另外一个孩子是哪位将领的?怎么没见过?”说完又喝了一口汤。
这口汤是个错误。陈平愤愤地回答道:“成信侯的。”我刚喝进去的汤就全喷了出来。
这一下可真够呛,我眼泪都快咳出来了。抬起眼睛就看见陈平正指着自己衣袍上湿漉漉的水迹。“汉王……”
“我知道,形象,形象。”我举起袖子象征性地帮他拍了两下,又问道,“你说是子房的……是怎么回事?”
陈平苦叹道:“汉王,您想多了……是义子,义子!”
“哦!我就说,我想象不出子房和女人……”
“汉王您真的想多了。”
“好吧好吧……”
这样说来,我有点印象了。在成皋的时候,子房好像的确带来了两个孩子。只是那时成皋刚打下来不久,所有人都将重心放在进攻荥阳上,才没有多想。说来荥阳那场仗真是可惜,要不是那个守城将领钟离眛,我肯定可以赶在项羽回来前夺得荥阳,如此也就不用和项羽继续相持在这广武间了。细算起来,双方相持不下的日子已经过了差不多九个月吧?
不过现今守在广武的是樊哙,我没留在那里,而是携部分将士回到了关中栎阳,慰问父老。原本计划待两天就回去,结果留到了第四天,明日一早才起兵往回返。
陈平说这几日也算给我休个小假,我对此很是惭愧。自之前和项羽临广武对话时被他射了一箭,我一直卧床不起,没怎么管军务,害的成皋也被楚军夺走。幸好彭越在东部捣乱,才让我有空当把它夺回来。项羽再次杀回来后才打了两仗,我又跑到关中“休假”,不知道将士们怎么想,我自己是挺不安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变得这么在乎战事,好像一跨上马,就会忘了自己曾经只是个农夫。
虽然总被吃败仗弄得胆战心惊,但我还挺喜欢这种马背上的生活。剑指苍天,大喊将为天下苍生浴血奋战,然后听将士们因为我的一句话呐喊、冲杀、拼死作战,让我不禁热泪盈眶。只有在那一刻,我才会感到自己真正活着。
然而我毕竟不是项羽,没有他的铜筋铁骨。自反秦战争打起,我几乎没停止过受伤,若不是有萧何的朱雀撑着,只怕送命好几回了。虽说朱雀可以医伤治病,但疼痛感和失血过多的虚弱却是无法弥补的,外加军旅生活积劳成疾,每次受重伤后我都要休养很久。再这样僵持下去,就算是我忍得住,将士和百姓也快吃不消了。
好在最近楚国那边邀战的次数有所减少,大概是终于对这没完没了的打来打去腻烦了。我们这边也开始商讨和谈问题,看看能不能和楚国分东西而王。陈平的意思是再等等,最好能等到楚军主动来和我们邀谈。他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两个月之后,项羽必定会派人来。
我不明白他为何一定要等这两个月。既然双方都不想打了,干嘛还要拖着呢?我想问子房的意见,可最近老是不见他人影。哦,不仅仅是最近,其实自打他从齐国回来后,就不受掌控了,甚至时常有越权的苗头。譬如我挨了项羽当胸一箭之后,明明凶险至极,他却要我强行起来劳军以安军心。劳军过后我一连晕厥了好几日,醒来后却听说他因项羽围困外黄而星夜赶去了东边。对于他来说,甚至连那些面都没有见过的陌生百姓都比我重要。
我只是他的工具,他为了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和陈平说,叫那两个孩子进来。陈平朝外面喊了一声,两个小鬼便一先一后地走了进来,在我面前行了跪礼。
我让他们到近前来。陈买的年龄比盈儿还小,只有七岁,五官和他爹一样精致,却比他爹内敛得多,在我面前怯生生的。另一个孩子年龄较大,一双黑漆一样的眼睛不住地四处乱看。
“我没见过你。你叫什么?”我问他。
“张不疑。”隔了一会他又说,“我是不是应该先说回禀大王?”
我笑了笑道:“不用。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
我点了点头,又看似随意地问他道:“我的长女刘元今年十五,你可愿娶她为妻?”
两个小孩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圈,陈平也惊得瞠目结舌,却又不敢多说什么。
张不疑挠了挠头,踌躇道:“可我没见过您女儿,怎么能说娶就娶?……”
陈平察觉到形势不对,急忙在一旁提醒他:“这是你的荣幸,还不跪下谢恩!”
“即便如此,我也得问过义父的意见。”
我的笑容仍挂在脸上:“你义父是我的臣下,我说的话还不算数吗?”
陈平对他儿子使了个眼色,陈买的反应倒是很快,悄声在小友耳边念了句什么,然后轻轻一脚踢在他的腿弯处。张不疑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谁也没想到的是,那小鬼刚跪下去就又跳了起来,冲着陈买恐吓式地挥了挥拳头。然后抱拳面向我道:“公主千金之躯,可小人与其并不相识,她贸然跟了我也不会幸福的。请大王能多为公主考虑一下,以防日后后悔……”
我一掌拍在了桌案上:“放肆!你这是在藐视本王吗?!”
见我发怒,陈平急忙带着他的孩子跪到一旁。可那个叫张不疑的小子居然仍站在那里与我对视着,摇头道:“小人不敢。”
“你不敢?我问你,若是你义父下的令呢?”
见他在犹豫,我眼角抽搐了一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出门之后我走得很慢,听到了屋内最后一段对话。
啪!掴掌声响起。
“你干什么?!”张不疑的怒吼声。
“臭小子!你想害死你义父吗?!”是陈平阴狠的声音。
我冷笑。害死子房?他还没那个能耐。我不会对子房怎样,在知道他的一切之前……
从关中回来后,我再没见过那个孩子,大概是陈平有意为之。子房从陈平那里得知了事情经过,特意来找我赔罪。我权当毫不在意,还安慰了他两句。自此之后,他也觉察到自己最近的僭越,开始安下心来辅佐我,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
他能学乖我当然高兴,但多少还是有些担心,不知道他这种毕恭毕敬能维持多久。不过那也是以后才要考虑的问题了。
回到广武后,整军之事略去不谈,最首要的问题还是和谈。我先后两次派人同项羽约和,请求归还我的父母妻子。第一次被项羽严词拒绝了,第二次一直拖到九月份才给我答复:项羽同意了约和。
七月份到九月份,如陈平所说,正好两个月。不知是不是巧合。
不管怎样,这回我和项羽约定以鸿沟为界,双方交换俘虏,然后同时退兵。
而就在项羽东归,我也打算整军西退的时候,子房和陈平一起来见我,说是有要事相商。他们两个一起来找我一般都是大事,我急忙把他俩招入帐中,屏退左右。子房不放心,又开启了结界。
“密谈?”我被他俩弄得有点紧张。却听张良抱拳道:“请汉王立即停止撤军,转而击楚。”
我猛地站起身来,不敢相信他居然会说出这种话:“好不容易才定下的和谈,现在你要我背约击楚?!”
“请汉王先行下令。”
“不可!”我拂袖斥道,“项羽如今实力未减,即便我们能偷袭胜得他们的断后部队,项羽以主力转而反攻,我们也没有胜算。更何况士兵百姓都希望趁约和时休整一下,背约不但会激怒项羽,而且有违民心!”
陈平也抱拳向前:“请大王准成信侯所奏。”
“你也这样!”我怒目视之。
“大王可曾想过,项羽为何会在此时同意约和?而属下又为何会在两个月前料定此事?”
这的确是个问题。于是我平复了一下心情,问他道:“你说为何?”
陈平看了子房一眼,见子房点头,才道:“请大王先下令停止撤军,属下随后会将原委一五一十说与大王听。”
我被他们两个咄咄逼人的架势弄得很无奈,许久才叹道:“好吧,我相信你们。不过在那之前,就不能告诉我和什么有关吗?”
陈平眼中闪过一道我从没见过的凄厉光芒。
“九鼎。”他沉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