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灵先生侧身躲过,从帐上翻下,翩然落地。
“连孤的一箭都不敢接吗?”
“霸王碰过的武器都是至阳之物,良吃过一次亏,不想再吃第二次。”
“既然你学得教训,为何还敢在孤面前出现?”
“你既识出是我,我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了。况且,你已料定我会出现了,不是吗?”
“不错,孤料定你会来救这小子!蒯彻说的没错,你终有一日,会死在你这「不能舍」的性子下。”
“不能舍……”妖灵先生喃喃念道,倏尔又是一笑,“不愧是师兄,他了解我。”
“这小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外黄这一城人又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偏要插手,就怨不得孤了。”说到这里,霸王丢掉手中的弩,转而抽出一把巨型铁剑来,“孤已命人守在营外,除了孤的命令,任何人听到任何声音都不得入内。孤给你优厚的条件:断了孤这把剑,孤便放了你二人;断不了,结果你自知。不过不管结果如何,孤都答应这小子会放了外黄的百姓。怎么样,很宽容吧?。但前提是……”他抬手一指旁边的兵器架,“你只能用普通兵器,不能用妖术。”
妖灵先生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霸王继续道:“你杀不了孤的,这一点你很清楚。所以你最好遵守规则。如若违反,外黄人随孤处置。当然,如果你逃跑了,也算违反规则。”
陷阱!明显是陷阱!妖灵先生默不作声地踱到兵器架旁,抚摩那一长条各式各样的刀枪剑戟。“果然是相当优厚的条件,不过这种让步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霸王面露凶光,扬剑一指,“孤看腻了你作为谋士苦心钻营四处嚼舌头的样子,孤要看你如蝼蚁一般趴在地上绝望挣扎!孤要让你除了求饶什么都不会说!”
“明白了。”妖灵先生冷笑,“原来是因为范增的死,好理由!”
话音刚起,妖灵先生已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把长刀,白虹贯日一般直冲过来。可还未到近前又再度跃起,退回原处。
霸王笑道:“还没交手,你躲什么?”
妖灵先生的脸色白了一分,手中长刀在下一瞬间碎成无数片,散了一地。
没有胜算!因为没有胜算才会故意给对方希望,这就是属于强者的娱乐。
这回是霸王先有了动作。只见他单足就地一登,整个人腾空而起,不带任何华丽招数直刺过去。妖灵先生抓住兵器架一角,从中抽出一把长剑握于手中,然后将剩下的兵器连同兵器架一起朝霸王执了过去。与此同时,他还朝我的方向喊了一句:“不疑,离远一点。”
“你还有心思关心那小子吗?!”
兵器架的阻拦没有起到多大作用,距离霸王数尺就自动碎成了无数片。眼见霸王以泰山压顶之势攻到面前,妖灵先生迅速向后掠去。火星在两人周围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炸开。毫不给人喘息的时间,霸王的攻势就像是一张密网完全将对方笼罩在内,妖灵先生只能不断后退,片刻之内,两人已经从偌大的兵营一头打到了另一头,四周的破坏程度惨不忍睹。
看不清他们的招数,干脆不去看。我弯腰用牙死死咬住右腿上的箭,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外拔。直到嘴角渗出了鲜血,才将它从腿上拔出。破裂的伤口流出更多的血,大脑开始混沌起来。但现在还不能晕过去,我紧咬牙关用左腿蹭着向营边移动。现在的我一点忙都帮不上,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离他们远远的,不让先生为我的安危分心。
“刺啦”一声,我猛地回头,就见先前一直缠打的两人都不动了。二人相距数丈远,妖灵先生的衣衫上全是血痕,很多地方都碎裂开来,露出雪白的肌肤。从腰部到肩膀有一道斜过的伤口在淌着血,他右手的剑碎得只剩剑柄,左手中不知何时抽出的随身佩剑也是伤痕累累。霸王则面色铁青。
“想不到,妖灵也会习剑术。”霸王缓缓开口。
“看来师兄没怎么和你提过我的事。”先生虚弱地一笑。
“你是怎么做到的?”霸王眉头紧锁,看样子很费解。我也很费解,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七尺,是你通常状态下的防御范围,进攻时能达到一丈,收势时是四尺,你那把剑长五尺,所以趁你收势时突袭是唯一的机会。”
“你还有心情观察这个?若孤使的是三尺剑,你意欲如何解决?”
先生笑而不语,缓缓抬起左手,以剑指向霸王,只说了一个字:“断。”
他话音一落,霸王手中的巨剑“咔”的一声从中间裂开一道缝,断成了两截。
霸王瞥了一眼手中的剑,弃到一旁,沉声问道:“所以你先前卖的那个破绽,是为了趁孤收势时突袭?”
“不错。”
“孤若不收势,直接取你狗命呢?”
妖灵先生把剑收回鞘内,走过来把我扛在肩上,才冷冷对霸王道:“你不会的。好不容易落到你手中,你怎会让我轻易死去?”
霸王点头:“好,孤低估了你。下次你就不会如此好命了。”
“那么下次见,这一次,希望你信守诺言。”说完,妖灵先生扛着我飞身离去,霸王果真没有阻拦。
我们就这样一口气奔出楚营,又行了数里地,确信没人跟踪后,先生才将我放下来,帮我包扎腿上的伤。我见他一直不说话,心里不住地打鼓。等他包扎完毕,才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对不起……”
“为何道歉?”
“我不该不听你的话,私自去刺杀霸王,险些害得你……”
“不错。”帮我止住血后,妖灵先生却不去管自己尚在淌血的伤口,靠在树上闭目养神,语气低沉冰冷,“你险些陷我于不义。我说过,你若有任何闪失,我再没面目见张耳兄。你再敢胡作非为,我一定先断了你的两条腿,到达赵地前再给你接回去。”
我被吓得一缩脖子,随即又是一愣:“赵地?”
“以你的聪明才智,长大后一定会出人头地。我把你带到赵地,以你父亲和张耳兄的交情,他定会收你为义子。”
我摇头:“我不想去赵地,不想当张县令的义子……”
他皱眉道:“难道你还想当小乞丐?那样你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的。”
我知道他说的对,但我不想认陌生人为义父。为了避免和他对上目光,我把头埋得很低:“请教先生大名?先生对不疑有恩,不疑即便今生无为,来世也定结草衔环以为报。”
他叹了口气:“张良。”
我稍稍坐直了些:“先生也姓张?”旋即两眼放光,“那我认先生为义父岂不是甚好??”
他豁然睁大眼睛,脸色变了几变,盯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简直比面对霸王时还要慌张。我巴巴地抱着双腿望着他,一脸坏笑。
“我……我是妖灵。”他指了指自己。
“我知道呀!”
“我没养过小孩……”
“所以才需要嘛!”
“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
“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我们就这样对望着,他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
“跟我去赵地!否则打断你的腿!”
我直接不顾伤口地跳了起来:“我不去!你不认我作义子,我就在外黄当小乞丐!断腿的小乞丐!”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襟把我拽了过去,然后又把我狠狠推开,别过头去扶额苦叹。
我被摔得七荤八素,呲牙咧嘴地抱住再次渗出血的右腿。
听到我的呻吟声,他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般走了过来,一脸哀怨认命的表情,重新帮我包扎伤口。
“真是怕了你了……”他道。
“那么,你愿意认我作义子了?也愿意认辟疆作义子?”
“辟疆?”
“就是我弟弟啊。”
他看了我一眼,继续低下头忙手中的活。“你可要想好了,跟着我的话,如这般的危险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作我的义子,要随时做好送命的准备。”
“我明白。”我开心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义父!”
被我抱住的妖灵身体僵硬,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把我推开,而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算是回应。
霸王说话算话,没有阬杀外黄人。然而那晚的事,不知为何从楚营传到了百姓间,只不过百姓口中的故事,缺少了那位出面拯救我的白衣先生,变成是霸王被我说动,才答应放手。一夜之间,百姓视我为英雄,相信了霸王虽然凶残,却愿意为了一个孩子的话知错改错,是个可以投靠的君王。于是从外黄东到睢阳的十余座城镇,望风而降。
我悄悄回了趟外黄把辟疆带走,就随义父来到了战火密集处、汉军所在地——成皋。迎接我们的是个年轻英俊的将领,听说在外黄发生的事后,下巴差点掉到地上去,看我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怪物。
“义……子?!”
我故作遗憾地解释道:“哎,其实我最初是想和义父结拜的,可惜年龄差得太远。”
“作为父子年龄也差得过远了吧,他的年龄都可以做你祖先了!”
“咳咳……”义父在一旁轻咳了两声。
“总之……这事怪怪的。你有儿子……”
“喂!”我踢了他一脚,“你自己也有儿子啊,我刚刚还在营外和他聊过了。”
他瞪了我一眼:“那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你肯定是觉得你儿子太笨,不像小爷,连楚霸王都不敢动我。”
对方的脸黑了一下:“你说谁儿子笨?……”
“我儿子笨我儿子笨——”说完拍拍他,“儿子呀……”
“你小子是找揍吗?”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说不过就想揍人?果然没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
在那个年轻将领被我拿话堵得瞠目结舌的时候,坐在一旁看戏的人忽然捂着肚子笑出了声。半晌才指着年轻将领笑道:“陈平啊陈平,想不到你也有今日。真可谓一物降一物!好,好,这个义子没白认。”
发现我们两个都盯着他发愣,义父止住了笑,疑惑道:“怎么了?”
“没……”那个叫做陈平的年轻将领喃喃道,“只是你一向比较矜持,很少那样笑……”
听到他这么说,我赶紧踩了他一脚:“喂!色鬼!不要那样看我义父!”
“什么色鬼?!他是你义父,不是你义母!”
“义父义母同体,不行吗?!”
咔啪!是桌角碎裂的声音……
“你们两个……给我适可而止!”
午后的暖阳越过窗棂照了进来,即使再冰冷的物体也蒙上了一层暖色。陈平还在和义父解释着什么,但越解释越乱。义父彻底把他无视了,熟练地找来工具要修复损坏的桌案。我眯眼看着这一切。还记得五岁那年,爹手把手教我写字,那是我最后一次拥有幸福的感觉。时隔八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环绕着鸟鸣声的庭院,树影斑驳地落在石桌上,就像是泼洒出的墨。
真希望,可以永远这样。